第一百五十八章此處安心是吾鄉(7)


    引商不知道衛瑕這八年來把道觀和道觀裏的這些人看做什麽。可是她很清楚,這八年來風風雨雨走過,對方與他們並非半分情義也沒有。


    既是如此,又叫她怎能坦然麵對他即將離去的事實?


    太殘忍了。


    “你不能這樣……”她拚命搖著頭,似乎隻會說這一句話。


    而對方似是早就料到會這樣,任她如何絕望悲切,他也僅僅是站在距她三步遠的地方,那笑容雖然坦然卻並非沒有苦澀。


    這世上沒有人是不怕死的。他也怕,可是怕又能怎樣,當年別無選擇,如今也沒有。


    “你聽我說,”待到她稍稍平靜下來之後,他才走過去拉起她,兩人一步一步的向著衛府的方向繼續走去,路途中說起的是曾經的無可奈何,“那時青玄先生心知木已成舟,無法改變,便問我願不願意拿再不入輪迴換取幾年苟且。而我知道自己絕不能死在那時,哪怕付出多大的代價也不能死在那時……引商,有時候事情沒有好與壞,值不值這樣簡單。如果當時我死了,我的兄長、衛家、郡王,他們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也定然會壞了大局,將數不清的人牽扯進去。雖然我活下來也沒什麽用處,可是好歹穩住了局勢,換了幾年相安無事。先生雖然未能救我性命,於我也與救命之恩無異。當他問我想換幾年的時候,或許我也可以說二十年、三十年……不過,引商,這樣不成。凡事總有取舍,貪得無厭必然會報還到自己身上來。所以,我未說年數,隻求苟且安生到仇敵死去之時。這樣兄長他們沒了心頭大患,我也能安心。至於到底要等幾年才能等到今日,我雖不知,可也不會有不甘。”


    而在不久之前,李林甫死了,也終於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


    “二哥還有郡王,他們是在我迴到長安那一日得知了此事。已經八年過去了,李林甫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我怕我還來不及解釋清這些年的事便突然離去,二哥他們會一直擔心。”見她垂著頭不語,他便也繼續說了下去,“那時我消失了一年之久,剛剛迴來便將這事告訴了他們。嗬,你真該看看那時我二哥臉上的神情,如果不是郡王攔著,他怕是等不到我離開便想與我同歸於盡了。”


    他想盡量將這事說得沒有那麽悲戚,可是這樣說笑的語氣反倒讓引商走著走著便站住了腳步。


    少女始終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沒一會兒抬起頭時,臉上竟是帶著笑的,“那你唯獨瞞我到現在,是算準了我不會找你同歸於盡,還是說,你覺得我這個外人傷心了也無妨?”


    衛瑕一怔。


    而引商笑著笑著,那笑容便垮了下來,兩行清淚終於自臉頰滾落。她抬起手想去抹掉這淚水,可是越去擦,便越是止不住,最終泣不成聲。


    她不是故意說出那樣傷人的話來,隻是實在忍不住心中那份酸楚。不知是從何時起,她身邊的人都在一個接一個的離去,而她明知自己與他們或許永無相見之日了,卻還是無力阻止。


    是不是終有一日,所有人都會離她而去,將她獨自留在這偌大的長安。縱然眼前有千般繁華,落在心底時都成了萬般寂寥。


    她畏懼孤獨,比起曆盡世間的艱難困苦,更害怕自己在一條寬闊的大路上前行時,迴首張望,身後左右空無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而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哪怕她有力阻止,卻也不能這樣做。因為她不是他們,沒有權力去幫他們做決定,哪怕有幾分情義在,也不是挽留他們的理由。


    有些事,是明知有人會為其傷心也要去做的。可正因如此,被留下的人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除了暗自心傷,便隻有無能為力。


    “隻為了今生的圓滿,便不顧來世了,值得嗎?”恍惚間,她聽到自己這樣問了一句。


    而衛瑕不過一笑,“今生我還未能活得不留遺憾,哪能顧得上前世來生。”


    人活一世,總要肆意一迴。瞻前顧後隻能落得一場空,來世哪還有眼下擁有的一切,與其去想以後,不如讓這輩子痛快一次。


    引商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可是還未等開口,便遙遙望見了突然出現在衛府門口的薑慎。她遙遙望向這邊,神情中似有不耐,卻也沒有走過來。


    “你和她……”引商一抹臉上的淚水,怔怔的看著這兩人。


    而到了這個時候,衛瑕也不欲瞞她當初發生的事情了。他將自己如何被薑慎推進那畫中的事情說了一遍,可卻毫無怪罪埋怨對方的意思,“早在相識之初,慎兒便知道我……我非人非鬼。後來她本想動用秘法為我續命,可是我不讚成,她雖不舍卻也隻能依我了。直到三年前,青玄先生病重時,我這身子也有些不好,她隻能強推我進畫中,那畫有幾分玄妙,也算是保護我一陣子。”


    這女子的強硬和不講道理,他一早便知道,也不算意外。至於程玦一事的對錯,他不知該如何去想,最後便幹脆不再想了。這一生隻剩下短短幾年,錯也好對也好,不如放任自己一次。


    “引商。”他看著她,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在勸她,鄭重道,“得到了或許不會快活,可是從未擁有過便結束一切,定會遺憾。”


    話隻說到這裏,剩下的,還要靠她自己去想。他今日迴衛家是為了跟家裏做個了斷,用個算是決絕的法子,騙一騙一直在擔心他的長姐。


    隻是他若是同薑慎一起,便不能再帶著另一個少女。


    引商也心知自己不適合再留下來打擾他們,叮囑他定要再迴道觀之後便順著來時的路獨自走了迴去。


    這條路她曾走過許多次,可是從未覺得哪一次像是今日這樣漫長。蘇雅在為她打開院門的時候,看到她失魂落魄又疲憊的神情,還以為她是走遍了這長安城才迴來。


    大家都默契的沒有提起衛瑕一事。


    “來客人了嗎?”及至快要踏進小樓的大門時,一直低著頭的她才忽然發覺有些不對。


    而等到扭過頭時,便看到身後的院子裏多出了一個身影。


    白衣紅袍,那貌美的少年郎打扮得仍然如同多年前初見時。


    “許久不見。”管梨坐在院內的榻上,執酒遙遙敬了她一杯。


    引商驚訝得半天沒迴過神來。自從狐鬼一事過去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華鳶口中這位“姓管的朋友”。而仔細想想,正是當年那件事,讓她結識了衛瑕。如今衛瑕要永遠的離開了,管梨卻重新出現在長安。


    他是來做什麽的?


    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管梨喝完那一杯酒之後便放下了酒杯,目光落在了親仁坊的方向,“能看見鬼神的那雙眼睛,本是我給他的,在那之後,我一直有些猶豫該不該因為一時其意,便讓一個無辜的凡世之人過上這樣的日子。可是現在看來,倒也不算錯事。”


    他不過是想來看看得到那雙眼睛的衛瑕過得如何了,也算是,送對方一程。


    一想到這個,引商的眸光又黯淡了許多。


    而剛從小樓裏走出來的華鳶見到這一幕之後,不由挑了挑眉,不悅道,“不會說話便別說了。”


    管梨沒說話,隻是跟著皺了皺眉,像是在好奇對方怎麽能厚著臉皮拿這句話指責別人。


    春寒料峭,尋常人在外麵站上一陣子便覺得冷得受不住,可是院內這兩個男人卻無需在意這寒風,自顧自的坐在榻邊說起了話。


    引商心事重重,又不願迴到屋子裏獨處,便與蘇雅坐在門邊看那兩人喝酒。


    這酒是管梨帶來的,與凡世的自然不同,酒壇底下還粘著幾片梨花的花瓣,像是在住處時便粘在上麵的。


    正巧院子左邊的院牆有些不結實了,管梨向那處瞥了一眼,便自壇底拈起那片花瓣,輕輕擲出。


    梨花勝雪三分白,那花瓣飄出之後便忽然化作千百瓣牢牢裹住了院牆,如同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而待到散開之時,院牆已經生生被磨成了一縷青煙隨風飄走了,隻剩下那一堆散落在地的花瓣旋空而起,堆砌成院牆模樣,最後化作青磚佇立在此。


    引商看得目瞪口呆,連嘴都有些合不上了。華鳶卻極為不屑,“花架子。”


    花架子,不就是中看不中用嗎。


    管梨執杯的動作一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愁緒來得太快,甚至來不及掩飾臉上的悵惘神情,不過很快就笑了,“多少年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可惜那時我確實與他相差甚遠。而現在,你當真要這樣說?”


    最後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挑釁之意已經顯而易見。


    華鳶心裏正不痛快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衝著對方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便忽然站起身踢翻了麵前軟榻。


    看著這兩人一言不合便要動起手來,引商看了一眼身邊的蘇雅,眼中隱有擔憂。


    蘇雅卻不以為然,“他們本就沒什麽好的交情,之前也不是沒有交過手,多年未見了,不過是尋個借口出出氣。”


    引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倒也不覺得意外。她看得出院裏那兩人都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也難為能容忍對方那麽久。如今喝多了酒,說是出口氣,不如說是想拿本事壓一壓對方。


    不過眼看著院中那兩個年輕男子相對而站,明明想拚個你死我活,唇邊卻都掛著一抹笑意,這一場比試倒像是凡間的俠士劍客們,他鄉遇同道,興致到了,便痛快一戰,算是一件樂事。


    相伴多年,引商其實很少見華鳶與人奮力相博,因為還沒有遇見那樣的對手。可是如今卻不同了,這兩人顯然旗鼓相當,她看得幾乎失了神,半天才想起來問道,“你知道他們誰更厲害一些嗎?”


    被問到的蘇雅沉默了片刻才迴答,“其實那位管梨神君,自三千年前至今,三界未有敵手。”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委婉。


    明明已經說了這兩人曾交手數次,卻又說管梨未有敵手,不就等同於在說華鳶從未勝過。以前不行,現在也不行。


    引商抱膝坐在門檻邊,怔怔地望著院內那兩道身影,不知想了多久,忽然扯過蘇雅的手,在他的掌心默默寫下一句話。


    隨著她的動作漸漸明白她的意思的蘇雅不由瞪大了眼睛,可在想要去喚院內的華鳶時卻又被引商捂住了嘴。


    她對著他搖搖頭,然後指了指上空。


    一切都由老天來決定吧。


    這一戰從下午打到了傍晚。到了晚上,引商迴屋裏張羅晚飯,再出來時一切都結束了。


    她站在門邊,目光在院內那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而華鳶正想從管梨手中將那剩下的兩壇酒全都搶過來,見她出來才停下手裏的動作,衝著她笑了笑,那笑容裏不無得意。


    他永遠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


    站在門口的蘇雅默默的往旁邊站了站,讓出一條路來,然後笑著背過了身子。


    現在正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華鳶正想開口勸那站在門邊的少女迴屋裏去,卻在片刻後,忽然被那匆匆走過來的少女抱了個滿懷。


    不同於親人朋友,她擁著他,像是環抱住了自己的情人。


    他手裏拎著的那壇酒終於摔在了地上,一聲脆響在這夜裏更顯清晰,劃破了寂靜,也撕裂了過往的僵局。


    天寶十三年,長安城裏最平常的一個夜晚,於一對男女而言,一切卻都從此不一樣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渡長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社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社那並收藏渡長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