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化龍(1)


    有麟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虯龍,無角曰螭龍。


    ——《廣雅》


    四月的天氣還稍稍有些涼,住在涇河邊的漁民們也早早收了網迴家。


    今天的收成算不上好,跟著家中大人一起去打漁的孩子們大多沒什麽收獲,隻有何三郎有幸打上來一條大鯉魚,炫耀似的拎在手上向家中走去。


    他家住得離這裏有些遠,一路上和新結識的玩伴們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累。但在路途走了還不到一半的時候,一直跟在他身側的那個孩子卻悄悄拿手指頭捅了他一下,低聲問道,“三郎,你看這河麵是不是有些奇怪。”


    正是快要入夜的時候,涇河的河麵上卻霧氣朦朧的,站在這邊向對岸望去,幾乎望不見對岸的景色。


    河上有霧是常事,可現下明明起了風,那霧氣仍籠罩在整片涇河上,實在是有些詭異。


    何三郎立時站住了腳步,甚至攔下了身邊幾人,“等一等。”


    幾個孩子都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隻見縈繞在河麵上的薄霧不時騰空飄起,慢慢又聚在了一起,風吹不散,大有遮雲蔽月之意。


    “咕嘟……”離他們很近的河麵上翻起幾個水泡來,在這靜謐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三郎,這……這不會是……”有膽小的已經開始腿軟了。


    居住在涇河邊上的漁人們,又有誰沒聽過幾年前傳得沸沸揚揚的水鬼一事?死了的那幾個孩子都是他們身邊的人,何三郎更是在水鬼手裏逃脫了整整兩次,親身與水鬼搏鬥過的!


    “別怕,也許不是呢。”何三郎連忙安慰了他們幾句,目光卻一刻也未從河麵上移開過。


    幾年過去了,他已經從一個孩子漸漸長成少年,喪父之痛也漸漸被釋懷。但是無論多少年過去,他始終難忘那夜在涇河的遭遇,還有水鬼的模樣。


    不知多少次從噩夢中驚醒,又不知有多久不敢接近涇河……明明近些日子才能向其他漁人一樣去捕魚,也結交了新的玩伴!為什麽?為什麽那水鬼還會出現?


    “三郎……”其他人都有些心慌,不住的向後退去。


    何三郎仍盯著河水,直至看到那本來無波無瀾的水麵突然蕩出一圈波紋來,他的臉色也變了一變,倏地高聲叫道,“快跑!離河水越遠越好,快跑迴家去!”


    不等他說完,幾個孩子都撒開腿朝著自家的方向跑去,他手裏拎著那條大鯉魚,本也打算跟著他們一起逃,可是才跑了兩步,當年朋友們慘死的模樣又久違的浮現在眼前,讓他幾乎挪不動步子。


    絕對不能重蹈覆轍了啊!


    狠了狠心,不顧玩伴們叫他一起離開的喊聲,何三郎轉身便向另一個方向跑了去。


    他仍記著,當年那個在河底舍身救他的道士姐姐就住在長安城外。如果是她的話,總能再救這涇河一次吧!


    不知跑了多遠的路,當他終於尋到那個道觀然後站下腳步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空蕩蕩的一間院子和門上貼著的告示。


    *


    “咚……”報曉的鼓聲響徹了長安城。


    引商在第一聲鼓響時已經睜開了眼睛,待到天完全亮起來時,她已經打掃好了院子,甚至做好了一桌早飯擺在一樓。


    這是與往常沒什麽不同的場景,住在院子裏的院子裏的枕臨卻始終覺得有些詭異。他縮在水缸裏,隻露出一個腦袋來看著院內的女子,目光隨著對方的身影來來迴迴轉動著,直到看見蘇雅也走出門了,這才將整個身子都從缸裏挪出來。


    “姐姐她是怎麽了?”吃飯的時候,他一直戰戰兢兢的幾乎不敢抬頭,等到引商不在旁邊了,連忙問了蘇雅一聲。


    勤快是件好事,可是引商這也太勤快一些了?莫說在家裏掃屋擦地了,沒有捉鬼超度之類的事情做時,就連鄰居家裏的雜貨她也主動去幫忙,從早到晚,直到睡覺為止,竟沒有一刻是閑著的!


    倒像是在用忙碌逃避什麽事情。


    聽聞此言,蘇雅不由歎了聲氣,“她這樣反倒好受些。”


    曾視為親人的那個男子永遠的離開了,哪怕這個收場是對方畢生所求,卻也讓留下的人悲不自勝。


    自離開那一日起,謝瑤與宋引這兩個名字便在姻緣債的簿子上消失了。可是名字能消,曾經的那些恩怨癡纏、愛恨糾葛又如何能從心上輕易抹去?


    隻能歎一聲“造化”了。


    “叩叩叩。”正說著,外麵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許是隔壁新搬來的那戶人家吧。”蘇雅站起身準備去開門。


    引商正忙著把院子裏的木柴擺正,聽他這麽說也沒有在意,畢竟隔壁的大娘搬走之後,那房子總要搬來新的人家。


    可在院門被拉開之後,還未等蘇雅開口去問,門外的人已經嚷了起來,“道長姐姐?道長姐姐你在嗎?”


    這個稱唿實在是新鮮。


    心知道觀裏現在隻有自己是女子,引商很快朝門邊探了探身子,打算看一看來者是誰,可當她抬眼望過去的時候,目光卻不由越過了門外的孩子,直直落在了站在街上的那個年輕人身上。


    “衛……衛瑕?”


    她曾設想過衛瑕迴來時的場景,甚至連最壞的念頭也有過……可是,千想萬想,卻唯獨沒想過對方會這樣突然出現在家門外,神色自若好似隻是出門遠遊又迴來了一樣。


    跟在衛瑕身邊的還有衛鈺和李瑾,他們三個剛剛趕到這裏,還未及敲門就這樣與院內的她打了個照麵。


    “離開這麽久,我想著還是先迴二哥……”見她一臉的震驚,衛瑕決定先解釋一下自己會為什麽會先去見自己哥哥,可是話沒說完,便看到院內的女子突然衝了出來。


    她氣勢洶洶又沒有一絲笑意,衛瑕本以為這是要來打人了,正想著挨打該不該閉上眼睛,下一瞬卻被對方擁了個滿懷。


    她從未與他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而這動作明明親密無間,卻不帶一絲男女之間的□□在其中,隻是久別重逢的老友情不自禁,也如同一個小妹妹在擁抱歸來的兄長。


    知道內情的人大多移開了目光看向了別處,不知道內情的路人們紛紛在心底咂舌世風日下,隻有站在門外的何三郎還維持著敲門的姿勢,懵懵懂懂看著這一切。


    昨晚在那間廢棄的道觀看到了門口的告示之後,他便用一晚的時間將平康坊這個宅子的位置牢牢記在了心裏,隻等著一大早城門開了,便進城來尋人。


    長到十幾歲的年紀,這還是他第一次來長安城呢。城裏的繁華幾乎讓人看花了眼,若不是還記著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他怕是早就看著那些貌美的胡姬們走不動路了。萬幸的是,曾經那些查過涇河水鬼一案的金吾衛還記得他,有人偶然在路上見到了他,便將他帶到了此處,免得他走到夜深都在迷路。


    可是雖說找對了地方,眼下的情景卻讓人看不明白了。在這個大宅子裏隻有道長姐姐一個女人,而除了給他開門的那個胖子之外,院裏院外站著的男人們長得都像畫似的,說話做事、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說不出的好看,連剛剛看到的那些胡姬都比不上他們。


    長安城的男人都是這樣嗎?


    正想著呢,小樓裏又走出個相貌清俊的年輕男子來,繞過院內的彩衣少年,徑自來到門前問了聲,“一大清早,又在鬧什麽?”


    誰來打破沉默都成,在場諸人卻唯獨不想被薑華鳶這樣說。聽他發了話,引商連忙鬆開手,然後有些難為情的對著麵前的人笑了笑,“先進來吧。”


    衛瑕點點頭,然後在兄長的攙扶下向院內走去。幾人在何三郎的身側經過時,引商才終於想起了這個孩子,仔細打量了一眼他的相貌,不難憶起幾年前的水鬼之事,於是順手把他也給拽了進來,等關了院門,看到眾人都進了小樓,這才站在院子裏問他,“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是不是出事了?”


    聽了這話,何三郎總算是緩過神來,連忙拽住了她的衣袖,哀求道,“姐姐,涇河又鬧水鬼了!”然後又詳細講了一遍昨夜在涇河所見之景。


    這怪異之景確實很像幾年前鬧水鬼那一次,可是還沒等這孩子說完,那邊已經傳來了三個聲音,“不可能。”


    這次是華鳶、蘇雅、枕臨的異口同聲,說完之後三人互看了一眼,枕臨膽子最小沒敢接話,蘇雅聳了聳肩轉身去照顧衛瑕了,隻有華鳶得意洋洋的站出來,將話接著說了下去,“鬧水鬼?涇河現在都要鬧翻天了,哪有水鬼撒野的餘地?”


    涇河龍王一家的恩恩怨怨,引商知道不少。如今聽他這麽一說,便也明白這事情的原委了。想來是龍王一家仍在水底下鬧騰著爭權,結果嚇到了岸邊的孩子們,以為又是水鬼作祟。


    這事聽著簡單,解釋起來卻難。引商隻能暫且安撫何三郎說自己會幫忙,讓他這幾日不要靠近河岸也不要聲張,卻不告訴他水底下真的有龍王。


    因著幾年前的救命之恩,何三郎一向很信她,引商好不容易哄走了他之後,連忙轉身去問枕臨,“你原本不也是住在涇河的嗎?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選定新的龍王?”


    “老龍王死了都有一百年了,那些太子們還沒有整出個高下來……我,我也不知道。”枕臨也有些為難,它隻是個小鯉魚啊,怎麽能管龍王家的事情。


    “都鬧了一百年了,天上怎麽還不管管?”引商忍不住咂了咂嘴,卻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隻想著哪天編個理由去騙一騙何三郎他們,讓孩子們安心。


    現在最重要的事,還是眼前這一件。


    “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裏?”踏進門檻,她死死盯著麵前的男子,生怕一晃眼間他便會再次消失不見。


    而讓她怎麽也想不到的是,聽了這個問題之後,衛瑕竟淡淡一笑,“我與慎兒出門遊玩了,隻不過走得遠了一些。”


    這麵不改色說出的假話實在是沒有掩飾心虛的意思,但凡長了雙眼睛和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他說的是謊話。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引商站在他對麵,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臉上的神情,想要看出什麽來,可是看到最後也隻看出了他的淡定自若,像是毫不在意他們聽出他說的是假話一樣。


    將近一年的時光,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叩叩叩……”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又在這時候響起。


    離門口最近的枕臨去開了門,而門外的人看了看裏麵的場景,不由感歎了一聲,“這麽多人?”說罷,竟毫不見外的走進了門,如同迴到了自己家一般進屋尋了個地方坐下。


    “你……”當看清他的身影後,引商不由瞪大了眼睛。


    走了一個,該迴來和不該迴來的全都迴來了。


    “許久不見。”範無救笑著對她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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