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鍾馗(1)


    青玄先生故去之後,後事皆由衛鈺操辦。


    堂堂一個禦史中丞,竟來幫一個無官無爵的老道士操辦後事,這聽起來著實不合常理。可是青玄先生與尋常的道士不同,先生在世時賢名遠播,平日裏結交的都是權貴王孫,莫說是拜入門下的學生了,就連能得他點撥幾句的都是名門子弟。


    雖說這噩耗傳來得有些突然,不過先生到底已經是耄耋之年了,大家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日,悲戚過後,倒也能平靜下心緒前來吊唁。


    先生是出家人,終生未曾娶妻生子,故去後,身邊的侍從也在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蹤影,府內竟無一個親人或弟子可以料理後事。在這些客人中,衛鈺的地位算不上高,隻能說是他與青玄先生生前交好,大家又一時尋不到衛瑕的蹤影,一向很敬仰青玄先生的貴妃這才將後事托了他去辦。


    那幾日裏,親仁坊那間宅邸人來人往,前來吊唁的人都沒有斷過。當然,這樣的情形下,尋常的平民百姓連那宅子的院門都踏不進半步。


    因著身份低微,引商自七月十五那夜見了青玄先生最後一麵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那間府邸礙別人的眼。至於遺物,她所得到的,也就隻有青玄先生臨終前說要還給她的一根簪子。


    而那簪子其實還是她自己的。


    她抱著簪子在家裏坐了足有七日,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坐在那裏出神了。最後還是蘇雅看不過去了,主動過來安慰了她一聲,“先生他其實並非尋常人,就算是……就算是不在了,也不會像其他人那般去地獄受苦的。”


    “可是,”她扭過頭看向他,喃喃道,“無論他是何人,無論他去了何處,他終究是離我而去,不在了啊……”


    自幼“喪”父,又有個華鳶那樣的師父在,青玄先生其實更像是她的父親,哪怕兩人的年紀之差足以做對爺孫。而自從娘親離世,父親遠在千裏之外,她在這世上的親人也就僅剩青玄先生一人了。


    如今,就連青玄先生都不在了。


    “你有沒有覺得,這間宅子實在是太大了。”她坐在門口,呆呆的看著身後這棟小樓。


    就在昨日,他們這座宅子終於重新修蓋成,可是住在這裏的人卻隻剩下他們兩人了。


    薑慎、程玦甚至是範無救,他們都像是困在了那畫裏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


    華鳶離去,衛瑕不見蹤影,花渡迴了陰間,就連與他們住了沒多久的枕臨都足有幾日未歸了。


    即便這一切都似乎是有原因的,可眼下這情形,實在是讓人覺得心慌難安。


    蘇雅現在還是天靈的模樣,頂著那張憨厚老實的麵孔,認認真真的對她說,“哪怕隻剩我一個了,也足夠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絕不會從這裏離開。”


    “可……”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他搖了搖頭,“但你怕是忘了,在陰曹地府還未建成的時候,我已經在冥司生活了。在我們那個地界,提我的名號,可是比知道北帝的人還要多。在長安,還沒有什麽人能奈何得了我。若想無聲無息的讓我從這裏消失,不可能。”


    說完,他久久沒有聽到她的迴答,便忍不住扭過頭看了一眼。結果卻見她呆呆愣愣的看著他,像是在看什麽奇珍異獸。


    “怎麽了?”


    “你說話這語氣實在是很像華鳶。”她如實答了。


    蘇雅不免失笑,“我可不是他假扮來騙你的。”


    “我知道。”


    她也明白,這兩人相識已久難免有些像,在華鳶離去之後,蘇雅便時常用這樣的語氣來與她說話,似是無意,又似是故意如此。何況,“除了這個之外,你也沒什麽像他的。”


    單單那眼神,就相差甚遠。


    引商僅從一個眼神認出華鳶,不是因為她真的聰明,更不是因為她對他有什麽情意,隻是因為他的眼神太讓人難忘罷了。


    要說華鳶這人,那副皮相真是天下難尋的出眾,按理說無論到了何處都該是紮眼得很。可是他那個性子,實在是很難讓人留意他的容貌。而無論以何種容貌出現,他的眼神倒是從未改變過。


    那眼神,說是淡漠不對,說是無念無欲也不對,非要說的話,就是疏離了。


    他並非不食人間煙火,隻是無論身處凡塵俗世或是天宮地獄,無論是對著相近之人還是敵人,無論喜怒,眼中都帶著那麽一絲疏離。


    身在塵埃之中,心在天外。


    正因這一點,直到如今,引商都分辨不出他的真心到底在何處。


    實在是太累了……


    “別想了。”見她又在沉思,蘇雅也並未問她在想些什麽,催她先去睡上一覺。


    引商點點頭,也知道自己不能成日這樣下去,日子還久著呢。


    可就在她要轉身迴去的時候,陶府的侍童匆匆找上了門。這一次,不是要見衛瑕,而是要見她。


    自青玄先生離世之後,引商便將陶家的事情忘在了腦後,但是陶胥顯然沒忘。她問那侍童發生了什麽事,對方也不說,隻求她跟他去見他們家七郎。


    幫人總要幫到底。引商想了想,便跟著他出了門,順便囑咐蘇雅,“若是我那小妹妹尋來,就說我明日一定在家見她。”


    程念至今仍對程玦和那幅畫的事情耿耿於懷,她總要給對方一個解釋。隻是前幾日礙於青玄先生剛剛離世,程念也未敢上門擾她,估摸著這兩日就會再來了。


    蘇雅點頭應下了,然後又說,“我在這兒等你迴來。”


    那古畫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引商本以為此去陶家也不會再有什麽大事,隻是當她再次見到陶胥時,卻發現對方比之前更瘦了一些,兩頰都幾乎要凹陷下去了。


    “唉,喝了多少藥都不見好。”未進門時,侍童便唉聲歎氣的。


    “怎麽就病成這副模樣了?”引商不解。


    “還不是因為那個薇娘。”侍童為她細細說了一遍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雖說陶家的下人們也不知七郎口中的“薇娘”到底是誰,可是難得七郎主動提起一個女人,陶家便傾盡全力在長安城尋找那個名叫“傅薇娘”的女子,甚至托了關係,請金吾衛和京兆尹相助。


    陶家世代為官,家門自是顯赫,隻是,當三日後金吾衛送來了長安城所有名為“傅薇娘”的女子的畫像時,陶胥將手伸向的卻是家人最不願意看到的那一幅。


    他想娶的那個傅薇娘,偏偏是平康坊的娼妓!


    得知了心上人的身世之後,就連陶胥自己都吃了一驚。可是鄭重想了半日之後,他還是不改自己最初的心思,聲稱自己定要娶薇娘過門。


    陶家怎能容許一個出身如此卑賤的女子進門?哪怕兒子強撐著病弱之軀與他們爭辯,最後也隻換來一句,“進門可以,無名無份。”


    傅薇娘若是能進陶家的門,定是要以婢女的身份伺候著他,而且不能時常近他的身,將來陶胥娶了正妻,她就更要安分守己。


    莫說是傅薇娘了,當陶胥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都難以點頭。


    當引商跟著侍童來到陶府的時候,還剛巧聽到他的母親在對他說,“你也不想想,你是什麽身份,她又是什麽人……”


    待那位婦人看了她一眼離開後,引商才終於能坐到陶胥身邊,“您找我前來有何事?”


    “我這身子,平日出不得門,前日才去了先生府上吊唁。”


    陶胥現在這副模樣,一是因為薇娘,二是因為青玄先生離世。兩人開口時,都難免提到先生的事情,直到說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各自歎息一聲。引商知道陶胥在愧疚先生臨終前還為自己的事情憂心,便也寬慰了他幾句。


    等到說完這些,兩人才提起了薇娘之事。


    “這事,我就幫不了你了。”


    身份之差,任是誰也改變不了,引商連勸都不知該如何勸起。


    陶胥原也沒指望著她能幫他什麽,默默點點頭,“我明白。”


    正因為誰也幫不了他,所以,他隻是想找一個人說說這些事。而除了傅薇娘之外,這天底下怕是隻有眼前這個小道士最清楚他在畫中經曆了什麽。


    他與薇娘的情意,也算是經過生死的,旁人如何替代得了。


    引商在陶家待到快要宵禁時才起身離開,臨走時囑咐了他一聲叫他先養好身子,若是再有什麽鬼神之事,盡管去平康坊尋她。


    陶胥其人,她還是願意結交的,單憑對方經曆了這許多古怪之事卻從不問她的身份,就已經很難得了。


    待她迴到平康坊的那座宅子時,街上的人已經比白日裏少了一些,她推開院門走進去,本以為會一眼看到蘇雅的身影,映入眼簾的卻是空蕩蕩的小樓。


    無論是院內還是樓裏,何處都不見蘇雅的身影。引商不死心,又去薑宅尋了一遍,可是仍然不見其人。


    就在上午,這個人明明還信誓旦旦的說著,“無論如何,我都絕不會從這裏離開……若想無聲無息的讓我從這裏消失,不可能。”


    可是不過半天的工夫,他就不見了蹤影。


    夜黑風涼,站在院外的引商抬眸看了一眼麵前的宅子,突然打了個寒顫,無端生出些驚慌來。


    而就在這時,院門被風吹得微微一動,竟從門後滾出來一樣東西來。因著天色昏暗,引商稍稍靠近了一些才看清,那竟是一截還帶著血汙的手指頭!


    而那手指上的一些小傷痕,實在是不難認出主人的身份。


    “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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