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姻緣債(10)


    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


    引商沉默著坐在那裏,平靜的神色讓屋內的三個男人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她性子比較衝,而且素來不喜別人欺瞞自己,如今聽到了這些話卻無動於衷,實在怪異。


    許是覺得這樣下去實在尷尬,薑榕忍不住出言道,“引兒,這事……”


    話未說完,這聲音卻像是終於叫醒了茫然的引商,她倏地竄起身,動作快得連花渡都沒來得及迴頭,下一瞬,少女攥緊的拳頭就重重的砸在了華鳶的臉上,打得他向後倒退了幾步,眼眶下麵登時青腫了起來。


    引商打人時不喜歡用巴掌朝別人的臉招唿,那對她來說,羞辱的意味更重。若要泄憤,她寧肯用拳頭,直接又痛快。


    眼看著少女還想撲過去,花渡連忙從後麵攬著她的腰將她拖了迴來,在她耳畔輕聲耳語道,“你要想清楚。”


    就這五無個字,也未說讓她想清楚什麽,可是引商高揚的胳膊卻像是滯住了一般,久久沒有落下來,也未再掙紮。


    是啊,她是該想清楚,她該不該,亦或是能不能對那個人動手。


    他欺瞞了她許多事情,可也曾給予她今生都無法償還的恩情。年幼時,他伴她長大成人,教她書畫歌賦,為她講神鬼誌怪。年少時,他數次出手相助,隻因那一絲她給不了的情分就為她處處徇私……


    若她自私一些,也許會說,這些都是對方自願的,與自己無關。


    可是她不能這樣說。她心知肚明,自己虧欠的,遠比對方虧欠她的要多。


    好歹師徒一場,養育之恩難償,一片癡心難收。一事歸一事,她還不至於將自己多年來的苦與怨全都歸咎到一個無辜的人身上去。他確實是欺瞞了她一些事情,可又不是他害她父母分離、孤苦伶仃,她現在的舉動無異於遷怒。


    當局稱迷,傍觀必審。花渡讓她想清楚,不過是比她看得更清楚了些。他看得出她沒那麽怨恨那個瞞了她多年的男人,隻不過這幾日發生了太多的事,她的悲傷和不不甘都深埋在心底無法宣泄,而華鳶那一番言語剛好將懸在她心頭的那把刀撞進了她的心裏,她隻能遷怒他,將一切的錯都歸咎於他。


    其實,這又與他何幹呢?仔細想想,各人雖都有個人的錯處,可也各有各的無可奈何,這世上本就少有徹底的是非對錯。


    隻要想到這一點,引商就覺得疲憊之感深深襲來。她實在是有些累了,不想去想這些恩恩怨怨。


    放下胳膊,她虛虛抓了下花渡的手,然後頭也不迴的推開門向外走去,再不看屋內那幾人。


    清早的程府內,婢女們在各個院子裏來來往往,突然見到她這個陌生的麵容,不由吃了一驚想要喊人過來,可是很快就被隨後趕到的程念命令道,“都別亂講。”


    從始至終,引商都像是聽不到周圍的人說了什麽,她自顧自的走出程家,走不動了便坐在院牆外的石頭上歇一歇。


    街上的人來來去去,偶爾會有人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引商也不理會,隻是闔目倚在身後的院牆上,似睡非睡,直到一個人影擋住了她的陽光。


    她微微睜開眼,然後見到了正站在她麵前的謝十一。


    “你怎麽在這兒?”兩人幾乎是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不過見她沒有迴答的意思,謝十一也沒有繼續問下去,隻是蹙了蹙眉,答道,“我家先祖曾避居此地,我迴來取一樣東西。”


    “你家先祖?”引商隨口問了一句,“你祖籍何處?”


    “陳郡陽夏。”謝十一看了看天色,不再與她廢話,又牽了馬上路,“你那個徒弟我已經派人去尋了,你也早些迴長安吧。”


    他出門在外還未忘記她曾求過他的事情,這讓引商著實是感激了一番,待看著他遠去,又想了想他剛剛說的話。


    陳郡陽夏?她倒是知道一個出身陳郡陽夏的家族,那可是魏晉年間赫赫有名的陳郡謝氏!難不成這人與謝安謝太傅等人竟是一家的?


    再想想姻緣債上那明晃晃的“謝瑤”二字,她忍不住搖了搖頭,“這世上姓謝的人還真多……”


    “那男人又是誰?”正巧走出來的薑榕看著謝十一遠去的背影,不由瞪著眼睛看向女兒。


    尋常人哪知道有女兒的父親心裏的苦。任何一個與女兒稍顯親密的男子,他都要提防著,萬萬不能大意。


    引商同樣愣愣的看著他,這還是她幼時至今第一次見到父親露出如此神情,什麽清清冷冷、什麽不食人間煙火,統統都不見了,就像是街邊那個賣燒餅的老伯,隻要一聽到與自己家女兒婚事有關的事情,就恨不得將耳朵豎起來警惕著。


    她忍不住扯扯嘴角,毫無笑意,“過去那些年你怎麽就不擔心我嫁得不如意?”


    現在才擔心不會太晚了嗎?


    “我以為你已經……”薑榕一時情急,差點就將心裏話給說了出來。


    引商狐疑的看向他,“你說清楚。”


    薑榕語塞。


    他從未擔憂過女兒的婚事,自然是因為他本以為女兒已經尋到了如意郎君,誰知這幾日才發現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樣簡單。


    不過就算他不說,引商也能猜出一二了。她不傻,剛剛就看得出父親與華鳶早就相識。既然早就相識,那當年父親知道華鳶並非凡人,而且將女兒放心交托給對方時,是不是就已經以為女兒與此人定會成就一段姻緣?


    華鳶當年到底與她爹爹說了什麽啊?太荒唐了!


    這件事上不宜多費口舌,引商用力晃了晃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都暫時晃出了腦外。


    父女二人又一次的沉默。


    似乎快要到了日上三竿的時候,華鳶才與花渡從府內走了出來,他們二人在裏麵說了什麽,引商不得而知,但是花渡出來之後卻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時間不多了。


    青娘不能再停留在陽世了。


    引商終於從牆下站起身,她直視著自己的父親,認真問道,“我要去洛陽見我阿娘,你去嗎?”


    父母之間的往事,到底與她這個當女兒的無關,她無法非議,那就留給父母自己去了結那一段恩怨。


    當然,多問這一句歸多問,無論父親去或是不去,都是情理之中,她不會覺得意外。


    遲疑了須臾,薑榕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兩個字。


    *


    這個時節,洛陽城的牡丹已經開了。宋青娘在城中從白日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日上三竿,落在眼底的是看不盡的美景。


    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又在這裏遇見了一見傾心的夫君。那時她才十六歲啊。當年洛陽城裏哪個女子不豔羨她?哪個男子不想娶她為妻?可她偏偏就看中了那個與她擦肩而過的少年人。


    是他,讓她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切再無所求。也是他,讓她幾乎失去了一切。


    繞過幾條街,她走到了當年自己遇到那人的地方。那時她從家中偷偷溜出門,正好看到他捧著幾本書迎麵走來。


    時隔多年,她再次來到這個地方,仍像是能看見那個人站在自己麵前一樣。不變的是那身白衣還有眉目如畫,隻不過眼底多了幾分滄桑,到底是不複年少。


    她忍不住搖搖頭,笑自己怎麽看幻影都能看出對方像自己一樣老了。


    可是當她正欲伸手將那想象出的幻影擁進懷裏時,她的手穿過了對方的身體,薑榕卻仍站在原地沒有消失。


    怔愣下,她忍不住扭過頭,然後見到身後的男人也轉身看向她。


    “青娘。”喚她這一聲,與當年沒什麽不同,永遠都是淡淡的帶著些笑意。


    自己含恨而死時,青娘也未曾如此傷心過,可是時隔多年再次見到眼前這人時,她卻因那一聲輕喚痛哭出聲。


    當年鬧出那件事之後,薑榕曾問她後不後悔,她咬著牙告訴他,自己絕不會後悔。直到今日,她也不知道若是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自己還會不會同樣的事情。


    可是她卻很清楚一點,她以為自己死後還心心念念迴到洛陽是想念自己年少時無憂無慮的生活。


    其實不是。


    她心裏最放不下的,最想念的,其實是自己與夫君在洛陽城共同度過的那段日子。


    未嫁給他之前,她雖有無上嬌寵卻總是覺得不如意。兩人來到長安城後,更是她這一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隻有在洛陽城時,她剛剛嫁了他,那才是她的至死難忘。


    “青娘。”


    縱使街上人來人往,薑榕卻未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走上前,慢慢扶起了跌坐在地的女子,為她捋了捋耳旁的發絲,然後輕聲說道,“當年,也是我做錯了。”


    她陷害他深陷牢獄,他拋下她遠走十餘年。他們之間的恩怨在這些年間已經算是了結了。那就說說恩怨之前的事情吧。


    十餘年間,薑榕未有一日不在想著當年之事。日複一日,他總算是稍稍想通了妻子的心情。成親雖然算是被迫,可是成親後他坦然接受了她所有的好,卻從未報還半分。那幾年間,他與她連女兒都有了,竟未發覺她的戰戰兢兢與不安。


    她是做錯了一些事,可是那些年他所想的也隻有自己,從未想一想她。他們是夫妻,本應一輩子相扶相依的走下去,可是終究被他們兩人共同毀了。


    若是隻有一個人的錯,也無法鑄就今日的局麵。


    引商遠遠看著自己的父母,始終沒有挪開目光。花渡問她不想再去與母親說說話嗎,她搖搖頭。


    這種時候,她不該出現。母親恐怕也不會願意在她知道了真相之後再見她。


    那就這樣遙遙望上一眼,揮別此生緣分。


    那邊,父親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讓母親突然仰起頭問了他一個問題,而當父親迴答了之後,青娘卻笑著哭出了聲。


    娘親到底問了些什麽?引商大概猜得出來。而父親的答案,也早在她心中。


    其實早在來洛陽之前,她就問過父親那個問題。可是父親卻沒有迴答她,隻是笑了笑。


    又何必多言呢。


    若是真想離開青娘,早在去長安之前,薑榕便有數不清的機會。


    可是就連青娘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夫君在與她成親之後,今生就再也沒想過另娶他人。


    這兩人,正應了姻緣債上麵那句話——都是前世欠下的債。


    不然何苦至此?


    而如今,一切都該徹底了結了。


    “時辰到了。”沒多時,花渡低聲說道,“隻能到此時了。”


    再拖下去,青娘迴地府時定會受到責難。


    引商心中雖仍有諸多不舍,可是看了剛剛那一幕,倒也釋懷不少。見他起身,她未像幾日前那般阻攔,隻是微微點了下頭,淺笑道,“謝謝。”


    若是沒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撐過這幾日。


    花渡的唇角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不過到底是沒有說出口,隻是示意她在這裏等他一下,然後轉身向著那邊走了過去。


    有些事,他心知自己有必要與她說清了。


    解決完青娘之事便說,他本是這樣想的。可是還未等他走到青娘眼前,數股陰寒之氣已經瞬間攀上了背脊,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他猛地扭過頭,手中紅傘轉瞬便化作利刃朝著那邊飛去,隻可惜還是太晚了。


    那突然出現的三千厲鬼頃刻間跑了個幹淨,隻有引商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早已沒有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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