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瑕終於從衛府中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入夜。


    夜路昏暗,隻有他捂著發燙微腫的臉頰慢慢走在路上。他自然不會留在家中住上一夜的,長姐那帶著怒氣的一巴掌給他帶來的疼痛是其次,他不忍心去看長姐咳血至昏厥的模樣。這麽多年來,長姐為這個家做了多少事,為他們兩兄弟犧牲了多少,他都明白。可這二十年來,他的日子又何曾像是長姐所想的那樣如意?


    有些事,他知道自己沒臉去遷怒長姐,可是幾次任意妄為,他現在已經算是半個廢人,厭煩了過往,隻想尋求與過往不同的生活。長姐想要看到的一切,他都無能為力,也不想去為她圓滿了。


    混亂中,是嫂子楊氏偷偷放他離去,至於會不會遇上巡夜的金吾衛這種事,倒是沒被他放在心上。


    親仁坊緊挨著永寧坊,但當他走到親仁坊的時候,坊門卻早已經關閉了。他環顧四周,正想著要不要去找相識的坊卒幫忙,就見遠處飛快跑來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衛甯養的貓,平時都窩在房間裏不出門,還是在華鳶等人在府中小住的時候才主動跑來他的院子一次。


    突然見到平時與自己一點不親近的小貓追著自己跑出來,衛瑕自是詫異。他蹲下身招了招手,那貓便快跑了幾步躍進他的懷裏。


    這貓的名字是叫什麽來著?他抱著貓站在坊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到最後都沒記起來,隻能自己胡亂給對方起了個名字,“盎盎,你怎麽跑出來了?”


    倒也沒別的深意,隻是因為這隻貓頭小腹圓,像極了盎這種腹大口小的瓦盆。


    盎盎仰著頭“喵喵”叫了半天,最後也沒說個所以然來著。衛瑕聽不懂它說的話,想把它放在地上讓它迴家,但它卻不肯走,爪子一抓一抓的抓他的衣角,像是在求他帶它一起走。


    衛瑕搖搖頭,“如果你是二哥養的貓,我就帶你一起走了,可是你長姐的貓,不行。”


    他一個人離家也便罷了,若是再拐走長姐養的貓,也是太對不起長姐了。


    將盎盎放迴地上之後,衛瑕勉強自己快走了幾步,然後來到了坊牆邊上。爬牆這種事,他打從生下來起就沒試過,何況現在一雙腿已經是半廢了,可是凡事總要有第一次。深吸了幾口氣,他慢慢踩在坊牆邊種著的樹上,然後將手搭在牆沿。


    真到了這種需要靠蠻力和技巧爬牆的時候,衛瑕才突然冒出了“衛家還是不夠顯赫”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在長安城也不是沒有在坊牆上建院門、將自己大門衝著大街開的宅院,可那僅僅是王公貴戚三品以上的高官,經了特許之後才能做到這一點。


    早知道自己當年也向聖人求一求恩賜,將衛府的大門開向大街,現在也就不需要這樣累個半死的翻牆了。


    當他拚命攀爬了半天,卻連牆沿也沒爬上去的時候,什麽稀奇古怪的念頭都從腦袋裏冒了出來。


    就在這時,坊牆外突然照進來一束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燭火的光亮堪比正午的豔陽,他本能的捂住了眼睛,整個人也從攀了一半的坊牆上重重跌了下去。


    這聲響在深夜中尤為突兀,外麵很快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不過眨眼間又恢複了平靜。


    衛瑕勉強從地上站起身,倏地一抬頭,就見到了正站在坊牆上居高臨下望著他的李瑾。


    李大將軍似乎也沒料到他在這個時辰還在外麵翻牆,不由皺了皺眉,“你這是在做什麽?”


    衛瑕拂了拂身上的雪,生平第一次尷尬的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這個問答。


    李瑾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衛氏三郎,他跳下坊牆攬緊對方,然後輕鬆的帶人一起翻過坊牆。


    “你還是少與道觀那些人廝混。”待兩人都站在大街上之後,這是他唯一能給對方的忠告。


    跨過這道坊牆,還有永寧坊那道坊牆要翻,隻是衛瑕卻不敢再勞煩李瑾一次,默默接過對方遞過來的鬥篷,正準備道聲謝便離開,就聽眼前的人突然猶豫著開了口,“他成親那日……是你嗎?”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衛瑕不由困惑的望過去,結果卻見李瑾像是從未見過他一樣上下打量著他。少頃,李瑾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個舉動有些荒謬,胡亂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衛二衛三的眉眼有八分相似,可是身形神韻全然不像,想認錯都難。


    何況,眼下最重要的事可不是這件。


    衛瑕帶著困惑一步一步走遠,與金吾衛的隊伍拉開了一個距離時,卻又忍不住扭頭望了望,結果這一望就望見了坐在李瑾馬上的那個女子。剛剛李瑾與他單獨站在坊牆邊交談,倒讓他忽視了這些。


    這樣遙遙望去,他看不見對方的模樣,卻見那女子的身後還有個小女孩,她站在馬背上嘻嘻笑著,不知道在哼著什麽曲子,那聲音竟然都傳到了衛瑕耳邊,可是簇擁著那匹馬的金吾衛們卻像是無人察覺此事。


    隻一瞬,衛瑕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快走了幾步,想要上前提醒眾人,可是那些馬匹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他拖著一雙幾近殘廢的腿,站在原地思慮了許久,還是決定先迴趙家找人幫忙。


    永寧坊的坊牆不比親仁坊的坊牆低,不過這一次他有幸在坊外撞見了同樣匆忙趕迴的引商。對方對翻牆這種事可謂駕輕就熟,三下兩下就翻上了坊牆,然後趴在牆沿上衝他伸出手。借著她的力翻過牆去,衛瑕總算能夠站在永寧坊坊內長舒一口氣。可是扭頭一瞥,卻見身邊這個少女愁眉不展,似乎在困惑著什麽。


    直到兩人快要溜迴趙府的時候,他才終於聽他開口問道。


    “古時有哪個姓謝的才子是吊死的嗎?”


    衛瑕的腳步一滯,如果這時候有燭光照過來,引商一定能清楚的看到他那極不自然的神情。


    可是當她帶著困惑的眼神望過來時,他卻平靜的答了句,“改天我借你幾本史書,你可以翻翻看。”


    引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很快就將這事拋在腦後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進趙府。府內的仆從早已被趙漓交代好了,誰也不會阻攔她這個時辰還在院子裏亂逛。


    現在天色已深,趙煦和彩兒都已經睡下了,隻有阿涼還坐在冰涼的石階上與花渡說著話。引商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望向他們兩人。無論真相如何,不可否認,阿涼對花渡的依賴是真真切切的。


    看那兩人親昵的坐在一起,引商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她已經徹底忘了前生的一切,今世的她從未成親生子,哪怕與女兒血脈相連,也幾乎忘記了作為母親的感覺。阿涼看得出她的慌亂,也不太敢親近她,但是對花渡就不同了。哪怕花渡背上繡著的那幅青獅吐焰圖再顯眼,哪怕明知對方身為陰差,阿涼也無所顧忌的依偎在對方的懷裏,那是從前世走到今生也抹不去的依賴。


    若說花渡不是她的父親,引商自己也是不信的。


    可是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麽,她與花渡又是不是曾有過一段姻緣,她還是不知該不該一探究竟。


    阿涼不會說話,一見她迴來了,先是驚喜的瞪大了眼睛,然後又躊躇著不知該不該上前。


    看著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引商心底一痛,忍不住蹲下身向她張開了雙臂。阿涼這才帶著笑跑了過來,她整個人的身子都是冰涼冰涼的散發著寒氣,可又那般嬌小,好像一隻手就能抱起,引商雖穿得單薄,也不由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裏,仿佛這樣就能帶給對方溫暖一般。


    隻是阿涼在偎在她懷裏片刻之後,還未嚐夠被母親擁抱的喜悅,就忍不住蹙起了眉。她趴在引商的肩頭仔細聞了聞,待分辨出那股刺鼻的氣味之後,就匆匆忙忙的從母親的懷裏掙脫出來想往外跑去。


    引商不知她想做什麽,來不及抓住她就見她飛快跑出了院子,輕輕一躍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牆頭邊。這一切都太過突然,花渡隱約察覺出不對,待到走近這邊時,也微微皺起眉,“你剛剛遇到什麽人了?”


    “謝必安。”引商老老實實答了。


    “不,不是他。”花渡努力迴想這氣息的熟悉,倏爾,腦中閃過了自己還被關在石館時聽說的一件事。


    “童鬼……”他喃喃道,像是一瞬間就將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想通了,“我很快迴來。”


    引商不明所以,隻能愣在原地,見他也突然消失在麵前,似乎是追著阿涼去了。


    就在這時,她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想去看看嗎?”


    引商慢慢轉過身,看華鳶站在庭院白雪間,月光照得臉色一片慘白。


    不知怎的,她突然又想到了那日源伊澄所說的話,多日以來未去細想的疑慮一齊湧上了心頭……她甚至忍不住將手按在了掛在胸前的那麵銅鏡上。


    可是對麵的人卻忍不住笑了,他踩著積雪一步步走過來,未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跡。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麽精什麽怪?我告訴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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