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上那張門畫成功阻擋了花渡的腳步。


    他是陰差,與行屍走肉無異,但凡是冥府之人,大多懼怕這幅門畫,他更是如此。引商也隻能先請衛鈺和李瑾等人進了道觀,然後準備想個托辭帶花渡離開這裏。


    見她又想在這種風雪交加的天氣出門,華鳶額上的青筋都跳了跳,他強忍住怒氣,把咬牙切齒的表情收斂起來,硬是露出了一副笑臉,然後抬手敲了敲大門,待把門外兩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之後,才皮笑肉不笑的把門上那張門畫隨手一扯,“進來。”


    門上的紙張明明已經泛黃變脆了,仿佛一碰就會立刻碎成碎屑,被他如此用力撕扯下來,難得還是完整的沒有破損。


    引商見他將東西折好揣在了懷裏,也跟著鬆了一口氣,然後小心翼翼的拉著花渡進了門。


    這是花渡第一次踏進這間道觀,一眼就看到了正屋供著的那尊神像,北陰酆都大帝麵色猙獰,怒目圓睜,端坐於神台之上俯視眾人,倒比陰間真正的那位君上要威嚴不少。


    想到這兒,花渡忍不住稍稍偏過頭,他的餘光可以清楚的瞥見身後的那個年輕男子。而正在關門的華鳶在順手落下門閂之後,也將目光直直的投向了他。


    兩相對視,花渡先收迴了目光,扭頭看向身邊的少女,輕聲問她自己在這裏會不會添麻煩。引商讓他盡管安心,雖說這道觀裏一屋子的凡人,可是大多都是自己人,其他人也都是些“明白人”,無需多慮。


    衛鈺和李瑾是來見衛瑕的。兄弟二人多日不見,衛瑕雖然有些驚訝,卻也未見慌亂或尷尬,神色自若的招唿兩人坐。


    此前衛鈺不是不知道弟弟住在這間道觀裏麵,可是他從未親自踏足此地,一進門就被這道觀的簡陋和破爛震驚了,再看自己弟弟倒像是已經將這裏當成家一樣自然,心中難免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就連本想與衛瑕單獨談談的李瑾都一時無言,畢竟他實在是想不出怎樣在這狹小的地方找出個可以避人的地方來。


    引商也不是看不穿李瑾的心思,再看衛瑕並不是不想與這兩位客人談談,便主動指了指自己的房間,“你們想說什麽就去……”


    話沒說完便被李瑾瞪了一眼,仿佛這道觀的破爛全都是她的錯一樣。不過生氣歸生氣,李瑾淡淡瞥了衛瑕那麽一眼,還是轉身去了引商所指的那個房間,衛瑕心知對方不想外人聽到兩人所說的事情,便也順從的站起身,扶著牆壁一點點跟著他走了過去。


    衛鈺本想扶自己弟弟一把,可是未等他伸出手,李瑾已經先一步拽住了衛瑕的胳膊將其拽到了屋子裏,然後一腳踹上房門,將眾人阻隔在房門之外。


    這前後舉動看得引商等人目瞪口呆,心中雖然有了些大膽的猜測,可是再給他們幾萬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將心中所想說出口。


    最後主動開口緩和了這尷尬氣氛的還是衛鈺,他盯著那房門看了一會兒之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於是很快便將眾人的注意力引迴到花渡身上,“敢問先生師從何人?”


    雖說眼前的男子遮擋了大半的容貌,可是不難看出年輕尚輕。衛鈺其人看似恃才傲物,實際上卻極為謙遜,酒肆初見時便為眼前這人的一手行書折服,說話時也將自己擺在了求教者的位置,用了“先生”二字尊稱對方。


    花渡已經很久未與陽世之人交談,打量了一眼麵前的男子後,這才遲疑著迴答道,“家師早已故去。”


    這句話不算是他亂說的,雖然他的確不記得自己老師是誰,可是想也知道自己生前結識的人都不可能還在人世了。


    聽到這話,衛鈺難免麵露遺憾,不過人死本是無可挽迴之事,在心中感歎幾句之後,他又將目光投向了麵前這個人,“雖然有些唐突,不過可否請先生再寫幾個字?”


    花渡與引商對視了一眼,困惑的問道,“什麽字?”


    “快雪時晴。”說話時,衛鈺已經撿起了被隨意擺在地上的紙筆放於供奉著神像的案上。


    “快雪時晴”說的是《快雪時晴帖》,這本是東晉王右軍在大雪初晴時寫得一封書劄,隻有短短二十餘字,但是筆法圓勁古雅,勢巧形密,意疏字緩,乃是舉世無雙的佳作。


    衛鈺雖不擅長行書,但是對《快雪時晴帖》的內容還是熟記於心的,見花渡拿起筆後卻麵露困惑之色,不由出言提醒,“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


    他每說一個字,花渡便落筆寫下一個字,可以想之,後者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此貼,更遑論親自見過臨摹本甚至是真跡。


    這真是怪了……衛鈺心中暗暗詫異,明明眼前之人與王右軍的筆法神似,可見是下過一番苦工鑽研過的,怎麽會連王右軍的《快雪時晴帖》都未曾聽說過。


    思慮間,對方已經將寫好的東西遞到了他麵前。花渡雖然不喜歡與陽世之人接觸,可是唯獨在書法這方麵是個例外。


    那紙上的墨跡還未幹,衛鈺雖然也隻見過《快雪時晴帖》的臨摹本,可是不難看出眼前這幅作品和王右軍之作的區別。


    王羲之此作以圓筆藏鋒為主,平穩飽滿,從容不迫。而眼下花渡所寫卻用了與在酒肆時相同的筆法,雖然仍與王右軍的筆法神似,但卻更加堅定了衛鈺的心思,他幾乎已經能夠肯定麵前這人平生從未見過《快雪時晴帖》。


    怪事,真是怪事。


    而正當他捧著這張紙沉思,那邊衛瑕與李瑾已經開門走了出來,前者神情恍惚不複鎮定,後者的麵上也隱有怒色,他這才放下手裏的東西迎了上去,不顧李瑾的眼神如何不滿,低聲問自己弟弟他們談了什麽。


    衛瑕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推開他,隻能搖搖頭,沒有說話。


    這些人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的,外人看了隻有一頭霧水的份。引商、天靈、華鳶三個人從始至終都圍坐在火爐邊抱團看熱鬧,引商一麵在腦子裏胡思亂想,一麵還拉了花渡一起過去坐下。四個人仰頭望著他們對麵三人對峙,沒一會兒,衛瑕先睇了一眼道觀的主人們,然後開口示意自己哥哥離開。


    “這裏不是衛家,二哥,郡王,你們還是先迴去吧。”


    他身子羸弱,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的,可是語氣中的堅定卻不容忽視。


    站在他身邊的衛鈺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然後才咬咬牙後退了幾步站迴到李瑾身邊,“走吧。”


    李瑾難得沒有多話,也跟著瞥了眼這破舊的道觀,便抬腳離開。


    可是走歸走,走之前衛鈺不忘帶上了花渡所寫的《快雪時晴帖》,然後言辭懇切的邀其過府一敘。


    這兩人離開之後,整間道觀都寂靜了不少。衛瑕似乎不願意多談剛剛之事,很快便將目光落在了花渡身上,“這位是?”


    剛剛衛鈺太過專注於花渡的字,甚至忘了問其名諱身份,以至於衛瑕突然這麽一問,引商與花渡都是一愣,好在引商反應得快,很快就指了指身邊的人,再指指自己,然後輕咳了一聲,羞澀一笑。


    衛瑕立刻就明白了她這略顯隱晦的暗示,也笑著對花渡微微垂首,沒再問下去。


    可就在這時,大門邊的院牆上突然傳來氣急敗壞的一聲,“到底叫什麽從哪兒來,你倒是說啊?怎麽就不說呢?”


    眾人抬眼一看,隻見那並不算高的院牆上正攀著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他費力的爬過牆沿,可惜一腳踩空最終沿著牆麵滾到了院內,沾了一身的白雪。


    待他撲撲身上的雪直起腰時,引商不由瞪大了眼睛,“是你啊!”


    麵前這人正是上午在酒肆裏自認行書堪比王右軍的那個少年,見自己被認出來了,他還刻意挺直了腰板,然後拱拱手,自報名諱,“季初。”


    說完,也不等引商等人問他為什麽要偷偷摸摸溜到這裏,便急不可耐的一個箭步衝到花渡麵前,將剛剛說過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到底叫什麽從哪兒來,你倒是說啊?怎麽就不說呢?”


    不難看出,他對自己的行書輸給對方一事十分在意。


    若說對衛鈺還能平心靜氣的與之交談,那對待麵前這個自負的少年,花渡就不屑於理會了,他將麵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隻是冷冷丟給對方一句話,“你的行書與王……王右軍有如雲泥之差。”


    雖然說話時有一瞬間詭異的停頓,可是這“貶低”之詞還是成功激怒了麵前的少年。季初用力的拍了下身旁的門板,嚷著要與他再較一番高下。


    花渡隻當沒聽到他說什麽,平靜的扭過頭去看地上的積雪。其他人隻當他根本不屑於看季初一眼,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剛剛那一瞬間心中的慌亂,甚至轉身時便暗自攥緊了拳,拚命叫自己不要將這情緒表現在臉上。畢竟若不是轉過了身來,恐怕他的眼神便要將自己暴露無遺。


    他在心慌,為了自己剛剛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個稱唿而心慌。從未有過的混亂思緒瞬間擾亂了他,讓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不知自己姓甚名誰。


    這不是個好兆頭。身為枉死城裏出來的陰差,他在被前世的記憶困擾之時,就是走向灰飛煙滅的開始。


    可是他又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就在他險些將那個稱唿脫口而出的時候,腦中突然閃過的那些畫麵——一會兒是深山茂林之中,曲水流觴景色宜人,一會兒又是碧波蕩漾的河水,還有河畔邊那鋪著青磚的小巷……


    他仍是什麽都記不起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該繼續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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