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跌跌撞撞走進道觀的時候,滿心都在想著自己要找的東西。可是甫一邁進門檻,映入眼簾的東西就是擺在院子中央的那張幾案。


    她不知道這桌子是什麽時候被翻出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天靈還是華鳶拿出來的。可是就在這桌子上麵,擺著她所需要的一切東西。


    幹淨的桌圍、一對蠟燭、一把香、三雙筷子、三個酒盅、紙錢、甚至還有一些供品……這些都是她超渡亡魂時需要準備的。接下來隻需要她本人齋戒三日,再在黃紙上寫上亡者名諱生辰就足夠了。


    終於鬆了一口氣,本就疲憊不堪的她倚著這幾案坐了下來。再一抬眼,卻發現跟著她過來的花渡始終站在大門之外沒有上前一步。她有些困惑,剛想問他怎麽還站得離自己那麽遠,卻在下一瞬發現他的目光落在了門上那幅門畫上。


    有這門畫在,這半年以來,任何鬼怪都無法闖入道觀半步。可是現在再看,這畫防得不僅僅是惡鬼,還有陰差啊。


    “奇怪了,之前謝必安進來時怎麽沒事?”她忍不住嘟囔一聲,然後站起身往門口挪了幾步,坐在門檻上與他說話,“別怕,站在門外就沒事了。”


    花渡輕輕點了下頭,也看不清臉色如何。


    無論何時,他那張臉始終隱藏在層層麻布之下,引商不是沒有好奇過他那被掩蓋的真容,可是歸根結底,她想親近的不過是這個人,他是男是女她都不在意,何況長什麽樣子。但是眼下她卻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隻因明亮的月光灑下來的時候,竟讓她看到他臉頰上的墨色痕跡。


    剛剛在河水裏泡了太久,白色的麻布早就濕透了,隱隱約約透出了左眼眶下那一片墨青,可惜太過模糊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麽圖案。感受到她的目光,花渡連忙抬手捂住了那個痕跡,他這動作太過迅猛,幾乎可與擰斷寧娘脖子時相比,而那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神中也顯出了慌張之意。


    是真真切切的慌張。


    無需多想,引商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總是遮擋住麵容的原因——原來他的臉上真的有見不得人的地方,不僅抹不去,而且可以稱得上他的痛處,讓他寧願做出這種欲蓋彌彰的舉動也不想那東西暴露出來。


    她不知道現在做些什麽才能讓對方安心,唯有默默轉過頭,隻當做自己什麽都沒看見。可是當她背著對方望了一會兒風景之後,卻再也聽不到身後的聲音,忍不住轉身一看,門外卻早已沒了花渡的身影。


    *


    去見那些溺死的孩子們的父母時,天靈和華鳶聽身邊的女子唉聲歎氣了一路。可當他們問她到底為了什麽事歎氣的時候,換來的卻隻有她更悲哀的眼神。


    引商沒辦法告訴他們,她是在哀歎自己又辦砸了一件事。


    就因為無意間觸碰到了花渡拚了命想要掩蓋的痛處,她知道自己永遠的錯失了與對方親近起來的機會。花渡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露麵了,或者說,他可能再也不會在她麵前露麵了。


    明明才剛剛相識罷了。


    “姐姐,你要為小當他們超渡嗎?”三郎為他們領著路,對她的目的十分不解。


    自從在涇河救了他一次,這小孩子對她的態度就變得友善了不知多少,引商點點頭,但是並沒有告訴他超渡的真正原因。


    其實在河底下見到那幾個孩子之後,她就隱約能猜到一些事情,死裏逃生之後仔細思量了一番,更是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那幾個溺死的孩子之所以隻拽著她一人不放,恐怕是帶了報複的心思。而她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想要報複的可能隻有她救了三郎一命這件事。小小年紀溺死在河底,本就心懷怨氣,偏偏事發時在河岸邊玩耍的孩子裏隻有三郎一個僥幸逃生,他們所有人都喪命在河底,自然也想拉著唯一被剩下的那個玩伴一起沉入這涇河。


    從河裏逃出來之後,引商終於明白有時候自己捉鬼的本事多麽高明都是無用的,她不該時刻守在涇河,而是應該為這些枉死的冤魂超渡。


    隻有超渡才能消解他們的怨氣,送他們轉世托生。


    這時候反倒該感謝那個火燒涇河的人了,就因為他這個莫名其妙的舉動,河底的亡魂怨氣衝天,逼著引商不得不再次嚐試著超渡亡魂。


    若是真的成功了,這不僅僅能讓那些冤死的亡靈安息,也是她自己的功德。


    聽說有道士無需錢財報酬就可以為孩子們超渡,那些漁民都將信將疑的把孩子的生辰八字交到了她手上。可也有些與此事無關的漁民生怕惹上什麽是非來,不僅惡言相向,還差點要動起手來。這也是天靈和華鳶陪著她來的原因,隻為了在這種時候保護她。


    總算拿到想要的東西,引商迴到道觀之後便拿了黃紙過來,一筆一筆在上麵寫上那些孩子的名諱和八字。三郎是跟著她一起過來的,看她寫完之後才小聲問了一句,“姐姐,我……我爹他能不能……”


    引商一怔,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竟忘了三郎的父親,於是連忙又拿了一張過來,問了他父親的名諱,然後在紙上寫道“亡過何門諱四府君形魂之位”,這就算是“素頭”了。


    待到全部寫完之後,天靈也已經為她擺好了桌上的東西。引商將素頭擺放在東方的位置,走進供奉神像的屋子裏,先恭恭敬敬的為酆都大帝上了柱香,這才鄭重的跪拜下|身子。


    華鳶倚在門邊,看著她虔誠的奉祀著那個高高在上的北帝君,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女子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北帝心中從無公道。”


    拜過了酆都大帝,引商終於從屋內站起身,於東南方先邁左腳走到院子裏的幾案前,取三支香在南麵的蠟燭上點燃,緊接著以右手拿香,朝著東方行了三禮,又將三根香分別插在香爐的中間和左右,最後退後一步,朝這淨壇三跪九叩。


    不同於往日招搖撞騙時隻默念幾遍淨心神咒就足夠了,眼下她要在心中默念的不僅僅是淨心神咒,還有淨口神咒、淨身神咒、安土地神咒、淨天地神咒、金光神咒。


    院子裏的其他幾人都默默的站在角落裏看她跪誦渡亡仙經,什麽《開經偈》、《玄蘊咒》……若是亡者為女子,還要念幾遍《太乙救苦天尊說拔度酆都血湖妙經》。


    這些東西聽得華鳶頭都疼,可是身邊一大一小兩個人都是那般虔誠的表情,竟讓他也不由自主的靜下心來聽著那經文。


    誦完經,引商總算開始念道,“今以奉道信女引商幸蒙慈尊教化,為資道亡靈薦度下界長安居住亡過何四府君……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亡魂脫沉淪,熱惱化青蓮。”


    燒了素頭和紙錢,再埋在幹淨之處,超渡也算是就此完成了。成與不成,取決於引商自己的善德。可是就在他們做完這些之後,竟能遠遠的望見涇河升起一陣霧氣,這薄霧不同於往夜的詭異,竟無端有些飄渺之感,騰空而起之後很快消散不見。


    引商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成功了,可還是打定主意暫時不往涇河邊去。那被火燒過又被源伊澄給抽空的涇河也算是飽受折騰了,就算她能消了河底下一部分的怨氣,剩下的惡鬼也不是她一個人能對付得了的,剩下的就交給花渡這個陰差去解決好了。


    花渡……一想到這個人,引商的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也不知對方還會不會再出現了。


    站在她身側的華鳶看出了她的悶悶不樂,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提醒了她一件她最不想聽到的事情。


    “七月十五就快到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也就是所謂的鬼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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