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白日裏把自己包裹得這般嚴實是害怕烈日光照,那夜深之時還打扮成這幅模樣,又是為了什麽?為了遮掩麵容嗎?到底長成什麽樣子,竟然都到了見不得人的地步?


    她尚在這裏胡思亂想,那人卻在不帶情緒的瞥了她一眼之後轉身離去。他隻在眨眼間便消失於夜色之中,引商就算想要追上去也沒有蹤跡可尋。


    就在這時,她麵前這座宅子裏終於傳出了一聲嬰兒啼哭,隱約還能聽到產婆欣慰的喊了幾句,“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雖說自己沒能幫上什麽忙,引商還是跟著鬆了一口氣。想當年,青娘生下她的時候就是難產,雖然不是因為遇上產鬼的緣故,可也因此在鬼門關走了那麽一遭,直到現在她還很是心疼自己的娘親,更不忍心看到任何一個孕婦在臨盆之際出什麽意外。


    夜色已深,平康坊的街巷間冷風陣陣,萬幸的是,在她還沒有找到住處的時候,謝必安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站到了她的身側。


    “引商。”他突然出聲那麽一喚,差點把引商嚇得絆了一跤。


    其實這人剛剛來到道觀的時候客氣得很,對著她幾乎把所有敬稱的喚了一遍,還是引商反複告訴他直唿自己名字就行了。


    站穩之後,她幾乎是帶著熱淚望向他,“你竟然真的來了,太好了。”


    不然依現在這情形看來,她就算露宿街頭也是有可能的。這姓謝的小哥果然是個好人,知道她被迫留在城中的時候竟還來尋她。


    謝必安難得淺淺笑了下,問她,“出城嗎?”


    她拚命點頭,正有些好奇他會如何帶她出去,就被他拽住了手腕,緊接著身子一輕,兩人已經浮在了半空中。


    引商連忙用空閑的那隻手捂住了嘴,以防自己因為太過激動而喊叫出聲。她當了這麽多年的道士,坑蒙拐騙的本事不少,騰雲駕霧這種事卻隻在話本上看到過。還未等她細細感受一下這飛在半空中的滋味,謝必安的一個閃身間,兩人竟已經站在了道觀門口。


    就連眨下眼的時間都要比這久。


    直到進了門,引商還有些迴不過神來,倚在道觀門口望天發呆。原來這就是陰差啊,活生生的陰差,這世上不單單有妖魔,也當真是有陰差鬼神的。


    天靈早已扛不住困意去睡了,唯有華鳶坐在正屋那尊神像下麵等著她,這個人最近向來習慣在白日裏睡覺,晚上反倒有精神一些。引商進門之後往他身邊一坐,神情還有些恍惚,“我剛剛撞見鬼了……”


    其實她本是想說自己終於體驗了一把飛上天的感覺,但是說出來的卻是這件事。華鳶漫不經心的搭了一句話,“你不是天天撞鬼嗎?”


    說得也是……引商剛想點點頭讚同他,又猛然反應過來,他們兩個心不在焉的這是說什麽呢!


    拍了拍華鳶的肩,她神神秘秘的靠近他,“我是說,我剛剛遇到產鬼了,然後……又撞見了那個舉著一把紅傘的男人。”


    “你怎麽知道他是男人?看到臉了?”華鳶倒是興致索然。


    經他這麽一提醒,引商才覺得有些不對勁,除了略顯清瘦的身形和那雙眼睛之外,她似乎還沒發現其他能證實對方是男是女的證據,那人將自己整張臉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似乎想要掩蓋什麽,衣領也擋住了喉嚨的位置,讓人無從分辨。


    不過……


    “就算是女人也好。”她倒是能夠坦然接受。


    本來有些昏昏欲睡的華鳶瞬間清醒了,“你不會是瞧上他了吧?你……你不是隻喜歡老頭子嗎?”


    引商覺得這人口無遮攔的本事又增進了,這話也未免太失禮了一些,“什麽叫做老頭子,你再這麽說青玄先生,我……我可真打你啊!”


    “呦呦呦……”華鳶忍不住咂了咂舌,“既然這麽喜歡你的青玄先生,還見一個男人就想著一個。”


    引商都不知道他最近說話怎麽這麽陰陽怪氣的,她心裏想著的事情倒是坦蕩蕩的不怕說,“相好的怎麽能和心上人相提並論?”


    她一直想得清楚,青玄先生才是她輩子唯一會傾心相許的男人,至於什麽相好夫君,都是將就著一起搭伴過日子的人。這世上哪有男人能與青玄先生相比?


    所以說,她找相好的隻求對方會捉鬼。貧窮富貴不重要,年紀相貌更不重要,就連是男是女……也不重要!


    乍聽說她這個要求的時候,華鳶有足足半個時辰都沒說出話來,但是現在早已習以為常了,隻是苦口婆心的勸著她不要衝動行事,最後又不得不搬出他很是不想提起的青玄先生來說,“你若是與別人在一處了,豈不是辜負了青玄先生?這是負心啊!”


    “胡說八道什麽呢?”引商莫名其妙的睇了他一眼,收拾收拾去睡覺了。


    其實對於那個不知名的野鬼,她隻是覺得有些好奇罷了,也可以說是閑著無事聊點新奇事解悶,與市坊間那些婦人們嚼別人家的舌根沒多大區別。


    能不能再見到還不確定,哪就考慮那麽多了?


    不過這一晚迴來與華鳶兩人信口胡說了半天之後,她倒是忘了問問謝必安的事情,這姓謝的陰差到底是來辦什麽公務?不會一直就住在道觀了吧?那倒真是件好事。


    第二日起來,引商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反之,華鳶又是那副半睡不醒的迷茫神情。她一手扯著他,一手拉著天靈,準備主動進城找點生意做。


    她記得清楚,昨晚那產鬼明明是逃了的而不是被收服了。既然如此,這惡鬼就必然會再次尋到有孕婦臨產的人家作祟。


    隻是不知道這偌大的長安城裏,哪戶人家的婦人今日產子?


    “篤篤!”


    他們三人正在城裏漫無目的的晃悠著,猛然聽到馬蹄聲接近,連忙閃到一邊避讓開。不過那一群人策馬唿嘯而過之後,在隊伍最末的那人卻勒了勒韁繩好奇的扭過頭看了一眼,當看清他們三人的樣子的時候不由出言喚道,“又是你們!”


    引商小心翼翼抬眸望去,結果看到坐在馬背上的趙漓正一臉驚喜的盯著他們幾個。


    這下可好,沒錢賺的生意自動找上門了。


    聽趙漓說,他們金吾衛這些人現在為了長安城“不幹淨”的傳聞忙得團團轉,無論哪裏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都要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調查清楚。如果不是鬼怪作祟最好,就算真是鬼怪作祟,也要把這事壓下去,不然動搖了民心誰能負得起責任?


    當然了,這種話是他偷偷告訴引商他們幾個的,死也沒敢當著謝十一的麵說。不然以那位郎將大人的脾氣,早就把他罵上一頓,告訴他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怪。


    “十一哥也真是的。”趙漓也隻敢在私下裏埋怨幾句。


    而這一次他們要去的剛好是左諫議大夫鄭周的家中,據說鄭周的正室夫人近日將要臨盆,產婆請了一堆候在府中,偏偏幾日過去了都不見孩子的動靜,隻能聽到鄭夫人不時的哀嚎,似是在忍受著相當大的折磨。鄭周不知請了多少大夫過來了,可是誰也沒有頭緒,無法,隻能想著偷偷請道士過來,結果還沒派人出去呢,謝十一他們已經先一步找上門了。


    “不過是難產,竟也能扯上鬼怪之說。”謝十一從進了府開始就一直是皺著眉的,不過他與鄭周的官階不相上下,倒也沒辦法苛責地方什麽,隻能扯住引商的脖領把她拎過來,“你去看看。”


    引商知道自己就算真的看到什麽了也不能說出來,幹脆就裝模作樣的在院子裏轉了轉,然後轉身向鄭周問道,“家中可有雨傘?”


    很快便有下人尋了一把紙傘遞過來,引商滿意的點點頭,然後把傘撐開放在門口,“這樣就無事了。”


    話音未落,她便見謝十一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她這是蒙人的把戲,但是好在最後並沒有說出口。


    也許是巧合,這傘撐在房門外之後,屋內鄭夫人的喊聲果然輕了不少,鄭周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這才有心情向著他們幾人問道,“敢問道長法號?”


    引商一臉謙遜的神情,客氣的答道,“頻道法號引商……”


    未等她說完,鄭周已經恍然大悟的捶了下手,“就是‘引商刻羽’的引商二字,是不是?宋子淵是有才之人啊!”


    這左諫議大夫也算是飽讀詩書了,一聽這個就能想到自己先前讀過的古書。難得有人與她討論這個名字,引商也像是遇到知音了一般用力點了點頭,“正是這二字。”


    古時楚國有一文人名為宋玉,又名子淵,平生好辭賦。曾作《對楚王問》,其中便有一句——“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引商本姓宋,名為宋引,若說生平最傾慕之人是青玄先生,最憧憬之人就是這個宋玉了。多年來,她一直堅信不疑自己就是宋玉的後代子孫,而且在取法號的時候特意取了“引商”二字,一來有自己的真名在其中,二來也是太過喜歡宋玉的辭賦。


    鄭周忙著去關心自己妻子生產的時候,她就湊迴到華鳶身邊,小聲說著,“等到迴了道觀,我一定要問問謝必安,不知他在陰間有沒有見過宋玉。”


    她也不是單單隻喜歡青玄先生這樣有氣韻風骨的男子,什麽潘安、宋玉、衛玠、謝混……天底下又有哪個女子不想要親眼見一見這些男子的風姿容貌。


    “宋玉死的時候已經七十六了。”華鳶冷冷打斷了她的綺思,複又勾起一抹笑來,沉聲在她耳畔問道,“如果我說我這張臉就是宋玉的呢?”


    “你說什麽?”引商被他這突然的一句話嚇得一怔。


    華鳶伸出一隻手將垂在自己臉頰邊的發絲捋到耳後,笑得從容,“胡說八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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