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先生的宅子就算是在親仁坊這種地方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了。北鄰昌樂公主的府邸,東麵還有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院,遠遠望去,窗牖綺疏,高台曲池,宛若天造,極盡華麗。


    青玄先生的侍從見她的目光在那宅子上停留,便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據說那是聖人為了新拔擢的禦史大夫的安姓胡人特意修建的。”


    安姓胡人?那不就是近來蒙受聖寵的那個突厥人,名為安祿山來著?不過這種事情與尋常百姓也沒什麽幹係,至多隻是在心底慨歎一下聖人越來越寵信那個胡人罷了。


    又看了一眼那宅院,引商很快便跟著侍從進了門。


    今日是青玄先生八十歲的壽辰,但卻謝絕賓客們到訪祝壽,隻邀請了幾個關係匪淺的好友小敘。引商過來的時候,萬安公主剛剛離去,這讓她不由鬆了一口氣,雖說自己傾慕青玄先生已久,可是每每來探訪青玄先生的時候就難免會與這些王孫公侯打交道,這實非她所願。


    “先生,宋姑娘來了。”那侍從在房門外通稟了一聲,這才推開門請引商進去。


    引商拎著裙擺小心翼翼的踏進門檻,未見青玄先生的身影,先聽到了一聲輕笑,“小引可是有日子沒過來了。”


    這笑聲爽朗又渾厚有力,引商一聽就放下心了,抬眸看去,果見青玄先生與上次見麵時一樣紅光滿麵精神矍鑠。她掩不住心中欣喜,小跑了幾步過去,然後被青玄先生輕輕擁了一下,兩人的年紀幾乎差了三輩人,但這親密的動作還是讓她麵頰上的紅暈更加深了一些。


    青玄先生今年已近耄耋,雖然十年前便已還了俗不再做道士,但在家中的時候還是習慣穿著一身青白道袍,而且即便如今已經須發盡白,那雙眼睛仍是明亮有神,眉目間神采依舊,舉手投足也自有年輕人沒有的氣概,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


    引商就這樣靜靜的坐在一邊看著他,都覺得一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恨不得一直用雙手捧著發燙的臉頰。多虧自己的父親生前與青玄先生交好,她才能自小便結識了青玄先生,直到現在也受著對方的照顧,時常可以與其相見。


    “先生您近日可好?”問候的時候,她順手接過來青玄遞給她的東西,待說完話低頭一看,才發現這竟是一鬥酒。


    “我自是好得很,快嚐嚐這個,萬安公主剛剛帶過來的。”話音未落,青玄已經將自己手裏那一鬥一飲而盡,喝完之後麵上的表情還是意猶未盡的,十分陶醉。


    青玄好酒,這是他還在當道士的時候就人盡皆知的事情,引商自小受其熏陶,也嗜酒如命,可惜生活過得實在是拮據,很少有喝個痛快的時候。趁著今日過壽辰,一老一少兩個人還沒等說上幾句話,就已經抱著酒壇子開喝了。到最後,青玄先生已經喝得爛醉如泥,引商卻還像沒事人一樣慶幸如初,托著下巴一臉癡迷的看著麵前的男子。


    青玄勉強晃了晃腦袋,見她還是這樣半點醉意沒有,不由得笑著感慨一句,“也不知這世上誰才能喝醉你。”


    “想要醉的時候自然就醉了。”引商也是一笑,然後終是忍不住說起了這些日子自己的境況。


    謀害了父親的兇手還沒有找到,匾額上的那四個字終於隻剩下兩個了,新招了一個幫手有些本事就是太懶,道觀的生意還不錯,可惜報酬還是不夠給娘親治病……


    “也許我真該聽娘親的話找個好人家嫁了。”歎了聲氣,她又有些犯愁,“可是哪有那樣的好人家肯娶我進門啊。”


    還不如找個有本事的相好,把道觀的生意顧好了才是正經事。


    “先生您說,這世上真有神佛嗎?”多少年了,她還對這件事苦思不得其解。雖說鬼怪已經見了不少,可是陰間真的有諸多神明嗎?若是有的話,怎麽從不見他們顯個靈?多年來,她向酆都大帝祈求了千遍萬遍,隻求父親在陰間不要受太多的苦,也不知有沒有用處。


    她沒有明說,但是青玄先生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仔細思量了片刻,最後慢悠悠說了一句,“公道自在北帝的心中。”


    這話有些耳熟,好像華鳶也說過一次,不過聽在引商耳朵裏也僅僅是安慰之語罷了,她抱著酒壇晃了晃,忍不住笑了,“他的心又在哪裏啊?”


    這種事情青玄也無法迴答她,隻能歎著氣摸摸她的頭,又塞給她一壇酒。其實今日是他的八十壽辰沒錯,可是同樣也是引商父親的忌日,多年以來,青娘不提此事,引商也不提,隻當今日不是忌日,誓要等到那兇手得到報應才肯正式祭拜故去的父親。不過雖說如此,這個孩子卻會在每年的今日來到此處默默的喝一場酒,就算喝不醉,也是一種慰藉。


    這一喝,就從天明喝到了日落。


    整整喝了一天之後,引商才終是有些醉了,腦子渾渾噩噩的,站起身時也有些站不穩。也許是今年這一年發生的事情比如往年加起來還要多,她喝酒也比往年喝得多了一些,微微的醉意還在其次,胃裏火燒火燎般的痛著,幹嘔之感也翻江倒海般的湧上喉間。


    青玄本想勸她一句不要走了,可是她卻堅持擺了擺手,說快要夜禁了,擔心天靈他們因為沒有等到她就闖了夜禁進城來找她。何況道觀裏還有外人在,雖說那姓謝的小哥已經死了很久了又是華鳶的朋友,可是好歹也算是客人,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麽才吊死了的……


    要不然迴去問問他陰間的生活如何吧……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引商一步三晃的走出了青玄的宅子,外麵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坊門也快關閉,街道上隻有她一個人慢悠悠的走著。還是快要走出坊門的時候她才意識到時間緊迫,連忙加快了腳步,一路朝著城門狂奔,結果在宣平坊的拐角處與一個身影撞了個正著。


    那人把她從懷裏拽出來,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酒味之後才忍不住捏住了鼻子,“你這是喝了多少酒啊?”


    引商晃晃悠悠的站定,抬眸一看,這才發現眼前站著的人是華鳶,不由驚訝的指著對方問道,“都這個時辰了,你怎麽還進城了?”


    “你也知道是這個時辰了啊?”眼看著她有些站不住,華鳶連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就這麽架著她往城外走,“還不是因為你不迴去,天靈又擔心你,我才過來的。”


    “難得啊難得。”引商瞪大了眼睛,欣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要知道這半年來想要指使華鳶去做些什麽,無異於驅使阿黃去拉磨那麽難。


    阿黃是門口水泡裏那隻蛤/蟆。


    兩人就這樣搖搖晃晃的往城門那邊去,夜禁的時間快要到了,街道上的人已經差不多走個幹淨,引商頗為豪爽的勾著華鳶的肩膀,向他指著天上的霞光,“你看那雲多美啊,雲神想必也是個美人吧。誒你說,雲神是男的還是女的呢?”


    華鳶知道她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然在兩人快要趕不上出城的關頭,哪還有這樣的興致非要看什麽雲彩。偏偏引商還非要勾著他的脖子讓他迴答,他被她的胳膊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隻能壓著嗓子連聲答道,“女的女的!”


    “胡說!”引商順手就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楚辭》上明明說他是男的,雲中君,雲中君,你沒聽過嗎?”


    這人喝醉了怎麽還無理取鬧呢?


    華鳶把她的胳膊從自己腦袋上拽下來,剛想拖著她繼續往前走,卻見她突然站住了腳步,直愣愣的看向一個地方,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然後看到不遠處的坊門前閃過了一個身影。那人一身黑衣幾乎融進了陰影中,偏還打著一把血紅色的紙傘,傾斜的傘麵遮住了大半張臉。


    “你也看得到對吧。”引商趴在他耳畔悄聲問他,“那是什麽鬼啊?”


    華鳶的目光黯了黯,須臾答道,“我也不知道。”


    兩人趕在夜色完全暗下來之前迴到了道觀,自謝必安修好匾額之後,他們再推門也不怕力氣太大震下來匾額上的字,引商走到門口的時候就放肆了一次,一腳踹開門走進去,然後跌跌撞撞的跑到正屋那尊神像前。


    跟在後麵的華鳶還以為她要做什麽呢,下一刻卻見她突然站定腳步不動了,就那樣呆呆的仰頭望向那神像,不言不語。他想上前看看她的表情,卻被身後的天靈一把拽住,一直傻傻的天靈這一次表情凝重,對著他連連搖頭。


    華鳶不明白這舉動的意思,再扭過頭看向神像前的少女,竟聽見“咣”的一聲輕響。


    不知何時,引商已經跪倒在酆都大帝的神像前,頭上磕出了一道青痕卻久久不肯起身,比起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虔誠,她就這樣跪在那裏俯身下拜,卑微的懇求著,話語間還夾雜著幾聲輕泣。


    天靈說,今日是師父父親的忌日,可是這麽久了,師父見過許多冤死的鬼怪卻始終見不到父親。她想,他一定是還在枉死城受苦吧。


    屋子裏靜悄悄的,華鳶就站在她身後不遠的位置,安慰的話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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