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幹脆,就著這一場大雪。和整個學宮的讀書人對一些個書上的聖賢道理展開辯論,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讀書人會落得個灰溜溜的下場,結果卻出乎意料。在那場大雪中,他連對上十數人享有清譽的讀書人,最後卻大勝而歸。


    而後他順理成章的留下,學宮裏也因此多了一個大家都不太願意招惹的對象。


    當得知讀書人和老先生要結伴出行,雲遊世間的時候,其實整個學宮都鬆了一口氣。


    一個老家夥,一個不算太老的家夥終於走了。


    不過這一路上,沒有發生他們預料之內的那些爭鋒相對的事情,隻有兩個讀書人對於這世間諸多事情和道理的探討。


    老人忽然說道:“前日咱們說起南楚國那位以陰謀手段坐上國君之位的太子,還沒有定論,現在你可有看法?”


    窮酸書生微笑點頭道:“倒是有了些看法。”


    老人嗯了一聲,示意他開口。


    “以陰謀手段,坐上國君之位,縱然不是什麽好的方法,但是成為國君之後那位太子殿下勵精圖治,此後三十年,倒也算得上國泰民安,由此而看當初若不是他想此辦法坐上國君之位,想來也不會有南楚三十年的太平時光。”


    談及難處之事,顧泯來了心思,作為南楚的最後一任國君,又通曉南楚的曆史。顧泯自然知道他們所說的那位太子殿下便是被史官稱為楚慧帝的先祖。


    楚慧帝在做太子的時候,處境艱難,眾多皇子對皇位虎視眈眈,其中幾位又有外戚掌權,倘若無動於衷,想要以正道的手段去抗衡。那位楚慧帝恐怕早已經橫死在街頭。


    不過以他用算計眾多皇子,更是親手殺了好幾個皇子,最後逼著那位先帝退位,最後坐上皇位的舉措。也被很多朝堂大臣詬病。


    翻遍史冊,大多都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被說成昏君也再正常不過。


    這位皇帝不同,他登基為帝之後,卻和昏君相去甚遠,甚至能夠說得上是一代明君。


    因此,在此後的很多年裏,南楚的讀書人都會把這件事放在嘴邊。


    不過後來這件事情流傳在外,這是顧泯沒有想到的。


    這也是他第一次聽人提起。


    所以異常認真。


    “所以為帝者不行大道,便在你看來,不值一提?”


    老人嗤笑道:“這和那些不擇手段的威力之土有什麽區別?”


    窮酸書生微笑道:“先生此言不對,若為大局,暫時所用非常手段。為何不能理解,不能接受?”


    “這事情有先後之分。”


    窮酸書生笑道:“若是先生堅持和那些腐儒有什麽區別?”


    老人正色道:“有些事情本不可為,身為帝王必行大道,如何能夠如此行事?天下何服?”


    “可那是三十年的太平時光!”


    窮酸書生針鋒相對!


    “你怎知換個行大道的人來,不會有六十年太平光景?!”


    “先生此言,強詞奪理!”


    “老夫倒不是強詞奪理,隻是就事論事。”


    窮酸書生微笑道:“三十年太平光景是事實,先生的論斷,不過是假設。”


    “就此一點,此事便不需要再議論了。”


    當一頭老倔驢遇上一頭小倔驢,沒有真還好,當爭論出現,結局或許早已經注定。


    老人悶哼一聲,“你隻看到三十年的太平公主,難道沒看到這位南楚君王對於後代皇帝的影響?”


    “恭聽先生高論。”


    窮酸書生微微蹙眉,也好像是有些明白了。


    “在惠帝之後,南楚國君王。十代之中,有六七人都是通過各種不正當的手段,成為了南楚國的皇帝。這期間混亂可遠不止三十年。”


    “這樣長達百年的亂局或許才是令南楚最後麵對大祁毫無抵抗之力的根本。”


    “三十年太平光景,換一個國破家亡,你說值不值當?


    “以一人之力為後世兒孫,樹下如此榜樣,難道還真有人認為他是明君?”


    “依著老夫來看,說他是南楚曆史上的第一昏君也不為過。”


    老人譏笑道:“若是老夫當年當朝為官定要質問那位惠帝陛下,這樣又是為何?即便血濺五步。在所不惜。”


    窮酸書生道:“先生所言,比學生更有遠見。”


    老人擺手道:“我輩讀書人不過隻有一張嘴而已,能改變什麽?”


    然後他仰起頭說道:“聽了這麽久。你有什麽想法,何不來說一說。”


    顧泯發散的思緒迅速收攏,當他意識到老人是在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其實還有些震驚。


    因為在他看來,老人不過是個普通的讀書人,怎麽可能發現他的行蹤?


    老人仿佛知道他的想法。開口說道:“雲遊千萬裏。看盡世間風光,但如果不能迴去,一切都是虛妄。”


    顧泯不再猶豫,身形微動,飄落到了車廂前麵。


    車廂驀然打開。


    一襲銀白頭發,滿麵皺紋的老人。慈祥的看著眼前的顧泯。


    “如此年輕的雲遊境,老夫還是頭一次見到。”


    顧泯拱手行禮,做足了禮數。


    “並非有意偷聽兩位先生的對話,隻是聽著兩位先生的所說,一時有些感觸,便沒有離去。”


    老人擺手,表示不在意,“讀書人的道理當然是要講給天下人聽的,如果怕人聽到,那還算什麽讀書人?”


    “如今聽也聽了,有什麽感觸,可以說說。”


    老人抬手,顧泯這才注意到車廂裏居然還有一個小火爐,老人溫了一壺酒。


    “想來你也喝不到,就不請你喝了。”


    老人很隨意。


    顧泯立於車廂旁,輕聲道:“個人之見,望老先生不要介懷。”


    老人嗯了一聲。


    顧泯這才緩緩說道:“老先生之前所言,慧帝為後世兒孫立下一個為惡榜樣,所以導致南楚混亂百年,但我認為,此事不能完全怪在慧帝頭上,慧帝縱然有錯,也沒有那麽多錯,晚輩有個很淺顯的例子,老先生且聽一二。”


    老人點頭。


    “慧帝所做之事。能不能用鐵匠來類比?鐵匠鑄劍,亦不知此劍日後是落到何人手裏。也不知死在此劍之下的人。到底有多少惡人,多少善人。倘若死在此劍之下的人都是善人,那麽可否可以說鑄造此劍的鐵匠,罪大惡極,罪不可恕。因為若不是他,此劍不會出現人間,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死於此劍下。”


    駕車的窮酸書生忽然搖頭道:“這話沒道理,怪隻能怪持劍的那個人,絕不能怪鑄劍的那個人。”


    老人沒有說話,隻是眼神微妙。


    顧泯問道:“既然如此,惠帝和鐵匠有何分別?”


    “所以,依你所見,此事絕不能怪在慧帝頭上?”


    老人仰頭喝了口酒。


    顧泯說道:“曆代南楚皇族難道學的不是正道?難道從小教他們的先生一言一行便都是在陳述要如何不擇手段才能坐上皇位?”


    沒人說話。


    顧泯又說道:“既然如此,他們選擇效仿惠帝,僅是因為慧帝曾做過此事而已,也有成功的希望。他們既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又怎能將自己做下的錯事,怪在別人身上?”


    “先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又怎能將所有的錯誤都歸結於慧帝一個人頭上,南楚雖然亡國,但是絕不隻能怪慧帝一人,南楚數代人的效仿,百年的混亂,他們也是這條河流裏的一些水滴,整個國力衰弱,不在某一個人身上。如果真要這樣說下去,那麽南楚曆史上不乏雄才大略的君主。這些君主,如果沒有為南楚開疆擴土是否會認為他們也有錯誤。”


    老人喝了口酒,沒有立即說話。


    倒是那個窮酸書生感慨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顧泯輕聲道:“晚輩愚見,若是先生以為不妥,且莫在意。”


    老人點了點頭,“不將南楚的亡國之罪歸結於某一人身上,而是從總體來看,其實也無錯。”


    老人微笑道:“那你覺得你自己是否也有錯?”


    顧泯一驚,“老先生識得我?”


    老人平靜道:“這世上有你這般年輕的雲遊境並不多。如此年輕的雲遊境,還長得這麽好看的,更不多。長得這麽好看的還是個劍修的可能就隻有你一個,對嗎?皇帝陛下。”


    聽著幾乎有些陌生的稱唿,顧泯沉默了。


    要說南楚曆史上的諸位帝王有錯有罪都可以說,但事實卻是,南楚最後一個皇帝是顧泯。


    亡國 之君,可悲可歎又可恨。


    顧泯說道:“當年無力,此刻無心。”


    老人問道:“兩百年的祖宗基業在自己的手上丟掉,難道不想把它找迴來?”


    顧泯搖頭道:“再起戰火,南楚又會因我而死多少人?”


    “世間君王都在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實際上,天下一直以來不過是一家一姓的私產。”


    “為了奪迴這份私產,而要死多少人?”


    當初顧泯逃出郢都前往柢山的時候,心裏一門心思所想,便是日後有學有所成。要報這亡國之恨,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想法有所改變。


    南楚太小,大祁太大。


    所以在李鄉死後,顧泯便絕了這個想法。


    “為了南楚百姓,你倒是個難得仁慈的君王。”


    老人問道:“可你知道有多少南楚人願意做這喪家犬?”


    顧泯說道:“他們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會站出來。”


    老人微笑道:“無愧於心,便是修行之本?”


    顧泯堅定點頭。


    老人又說道:“現在南陵已亂,其實是最好的機會。”


    顧泯說道:“很多人都說過。”


    老人笑道:“又是堅持本心。”


    顧泯緩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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