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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侯無恤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春,楚國郢都,章華台下,身披甲胄的“楚王”熊勝形容枯槁,正在喝著悶酒。


    他這是在用苦酒澆灌自己的失敗。


    一年半前,熊勝因為變法受阻,恐楚國貴族剝奪他的領地和兵權,便突然發難,殺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在郢都悍然稱王。


    最開始,熊勝在軍事上占盡優勢,他本人身經百戰,是超群的軍事統帥,在戰場上也很會激勵士卒。傾盡淮南財力打造的五千“楚武卒”兵鋒銳不可當,楚國貴族的族兵無法與之抗衡。


    郢之戰,熊勝以寡擊眾,橫掃守衛楚王的郢之師,因為事發突然,大半楚國貴族都在都城中被他俘虜,利用這些人質,熊勝逼迫江漢不少縣公臣服於他。至於拒不投降的貴族,他毫不留情地加以屠戮,先後屠鄖城,下藍邑,破鄀城,取夏邑,逼得楚王章再度逃竄……大戰小戰數十次,多獲勝利,連葉公的前鋒也慘敗,葉公本人長時間不敢掠其鋒芒。


    但在橫掃江漢後,熊勝的勝利開始停滯不前,老成穩重的葉公不善於攻卻善於守,他以空間換時間,保住了楚國半壁江山,各路勤王援軍和糧食開始源源不斷匯聚到宛地,南下鄢城,雙方陷入僵持階段。


    熊勝知道,作為一個自下而上的挑戰者,他遠離自己的基本盤淮南,而且糧食也不充足,拖的越久,形勢就對自己越不利。更別說趙無恤已經乘著楚國內亂之際,滅鄭、西伐秦國了,隻要收拾完秦國,一個分裂的楚國決然抵擋不住趙軍南下。


    但從熊勝殺死兩位叔父稱王開始,他已經迴不了頭了。現如今,他需要速戰速決,隻要能攻下鄢城,捉住或殺死熊章,讓楚國隻剩下一個王,這場內戰便可以宣告結束!


    為此,熊勝集結自己的所有軍隊,又強征江漢縣公的兵卒,共計四萬大軍北上鄢地,與葉公的五萬宛、葉大軍決戰。


    然而,情勢就在那時候開始急轉直下,正當熊勝與葉公相持於鄢地時,本來已經派遣使節向熊勝臣服的隨國卻突然反水,司馬子西之子公孫寧帥軍一萬借道隨國,直搗熊勝背後。南北夾擊之下,熊勝軍中的縣公部隊首先倒戈,見形勢不利,那支新招募的由郢都惡少年和無業遊民組成的部隊也潰散了……


    鄢地一戰,熊勝首嚐敗績,靠著出色的指揮才幹,他帶著兩萬主力撤迴郢都,保住了有生力量。但楚國內戰的攻守已經為之一變,葉公集結楚國北方大軍,步步為營,開始收複失地,戰線再度推迴了鄀城附近。


    樹倒猢猻散,先前畏懼熊勝勢大而投降的縣公武裝們紛紛跳反,西麵有夔公帶著夷陵之師猛攻,東麵有鄂公橫斷大江,占領漢汭渡口,切斷了熊勝和淮南的聯係。就連熊勝極為信任的箴尹固也叛變了,他獻出了鄀都,導致楚王章和葉公的軍隊可以直接開到郢都附近。


    現如今,熊勝已經眾叛親離,陷入了葉公和楚國守舊貴族的重重包圍中,隻剩下郢都周圍的地區,作苟延殘喘狀……


    雪上加霜的是,壞消息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到來。


    “大王……”正飲酒解愁,熊勝的第一謀臣高赦卻來見他,送上了一封沾著血的帛書:“淮南那邊有迴複了。”


    “淮南……沒錯,淮南!”


    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幾乎是從高赦手中搶過帛書,熊勝匆匆打開了它,如今楚國的鄂君已經占領了漢汭,郢都和淮南的通信隻能繞道揚越和豫章,這一去一迴,花了好幾個月,實在是不容易。


    展開帛書後,熊勝認得出來,這是他兒子燕的筆跡,鳥蟲文寫的很棒,用詞也有進步,然而卻講述了一個糟糕的消息:”淮南現在自身難保,無法來援……“


    原來,自從熊勝在郢都自立為王的消息傳開後,越國勾踐很快就明確表態,支持自己的外孫楚王章。他稱熊勝為叛賊,淮南和越國之前的一係列疆界劃分均不奏效。打著幫助楚王章平叛的旗號,越國派去大軍開始對熊勝保有的江東之地發動進攻。現如今,越國已全取江東,與淮南隔江而治,連被熊勝認為“有王氣”的金陵也丟了。


    若如此也就算了,禍不單行,駐紮在淮北的趙國數萬軍隊也乘火打劫,奪取了夷虎(合肥),兵臨巢湖。


    淮南精銳都來了西邊,無法抵抗,隻能在趙越兩強的夾縫下勉強自保,援兵?那是絕無可能了。


    “這不是信,是一份要置我於死地的毒藥!”將帛書揉成一團,白公勝勃然大怒,他本來陰沉的情緒在閱讀這些令人憤怒的文字後變得更加糟糕。


    既然淮南無法出兵來援救,那熊勝這邊隻剩下萬餘,而葉公傾舉國之師來圍剿,共有六七萬人……


    加上郢都內部人心惶惶,熊勝確信,葉公攻克此城,將會和自己殺子西子期一樣輕而易舉。


    他敗局已定!


    “哈哈哈哈哈!”章華台上,經曆了大起大落的熊勝大笑起來。


    “我為何會落到如此地步呢?”


    “高赦,你說,這是為什麽?”熊勝指著從一開始就力勸他造反稱王的高赦,憤怒地質問道。


    熊勝的政權陷入絕境,本來就是奔著出人頭地而投靠他的謀臣將吏無不惶惶不可終日,唯獨高赦依然一臉淡然,依舊平靜地履行著命令,此時此刻,他一拱手,說道:“君之敗,非戰之罪也。”


    “不錯,我在起事至今已一年半,身經二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嚐敗北,遂稱王於郢。”


    熊勝也很困惑,算起來,他的軍隊隻在鄢都失敗了一次,其餘小戰大戰無所不勝,但奇怪的是,他的地盤卻越打越小,形勢越打越不利,似乎勝利越多,他的敵人就越多。


    “既然非戰之罪也,那究竟是為何?”


    高赦再拜,如數家珍地說道:“君有三敗,其一,把郢都和江漢當成了淮南,推行新法太過激進,引得楚國公族、縣公仇視。整個楚國的貴人關係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成了君的死敵,縱然迫於形勢臣服,可一旦君有小敗,必然會再度倒戈,此一敗也。”


    “其二,君低估了楚昭王父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楚昭王寬容,他的遺澤延續至今,楚人多痛恨貴族,卻沒聽說過痛恨楚王的。君以下犯上,以臣叛王,本就不妥,又為一己之憤,殺死德高望重的令尹、司馬,逼死公女季羋,如此一來,楚人都視君為不仁不慈的狼子,但凡有一點仁心的人,誰敢投效親近?先前君推行新法,嚴懲貴族得來的那點民心,也就蕩然無存了……”


    楚國的內部矛盾雖然尖銳,卻遠沒到兩百年後,民眾忍受不了貴族壓迫,隨莊蹻揭竿而起,直接反對楚王的程度。更何況三十年前的吳師入郢記憶猶新,民心思定,因為曆代楚王的統治已經深入人心,加上楚昭王的寬厚,百姓也對楚王章寄托了一定希望,覺得這可能會是一位賢君。而白公勝卻打破了這種平靜,讓楚人卷入內亂,郢都平民能對他有好感,反倒才奇怪。


    “此二敗也……”


    熊勝聽得有點發怔,而高赦依然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敗因。


    “其三,君既然都已經反了,若一不做二不休,盡殺無法收服的楚國貴族,將其土地全部分配於無立錐之地的貧民,使其人人有良田,為了保住這些田地,自然能得到一批擁護者。然君首鼠兩端,無法除惡必盡,有心跟著君做一番大事的楚人自然也心存疑慮。是故屢次在郢、江漢征兵,都響應者寥寥。這一年多來,加入軍隊的,多是閭左的無產者、惡少年,這些人天性不良,單純為了賞金而來,隻能打打順風仗,一旦遭遇挫折,就會潰散,沒有戰心。君的楚武卒雖強,畢竟隻有數千,越打越少,此三敗也……”


    高赦一攤手:“有此三敗,君會受困於此,也就不奇怪了。”


    “豎子敢爾!”熊勝頓時大怒,拔劍出鞘,指著高赦。


    “力勸我造反稱王的是你,為我出謀劃策的也是你!既然都知道我的不足之處,為何不早勸?”


    “君當時野心勃勃,旁人勸也未必有用,更何況……臣還有一事,未對君明言。”


    直麵熊勝的怒火和利劍,高赦麵不改色,而是下跪,鄭重地朝他的主君稽首,大聲說道:“臣不忠,在君之前,早已委質於他人!”


    “子置,你……”


    熊勝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親信謀臣,一些之前想不通看不透的東西,卻有些明白了,但事到如今,他依然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他克製住自己一劍刺過去的想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你,究竟是誰人臣子?”


    高赦抬頭,在隱瞞多年後,終於道出了實情:“臣曾委質於趙侯,乃是趙國的間諜!”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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