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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法草創,是故趙律中對於複仇一事沒有詳細條文,此次廷審,參照類似條文,與複仇有聯係的是絕時殺人,在趙律疏議中,絕時殺人應按故殺罪懲處,以刃及故殺人者,斬!”


    大理寺外的廣場,名為“棘庭”,得名於周代的製度:大司寇聽獄棘木之下,這是裏公開審理案件的地方。


    棘庭上,在數百人眾目睽睽下,頭戴獬豸冠的大理鄧析親自審理伍封複仇案,在讓提刑官公開證據,宣布了判決的理由後,鄧析對手帶枷鎖,站在堂下的伍封宣判道:“是故伍封持刃殺伯嚭,證據確鑿,依國法,當處以死刑!於秋後問斬!其從犯百餘人,皆罰甲一紮!”


    此言一出,堂上的理官們都暗自擦了一把汗,終歸是嚴懲重判了。而堂下的旁聽者,更是大吃一驚,尤其是公羊高等人目瞪口呆,這個判決比他們預想中還要更重許多。西門豹等名法學子開始為大理寺的公正執法拍手叫好,但周圍人數是他們百倍的鄴城工商、裏閭代表們,則義憤填膺,對於伍封的遭遇極為同情,紛紛表示不滿。


    “啪!”


    驚堂木重重敲在案幾上,讓喧嘩的棘廷為之一滯,鄧析也不管各界士、民如何不滿,依然麵無表情地問道:“伍封,汝與汝之訟師可有異議?”


    孫武親自出麵,花費重金為伍封找來的訟師耷拉著腦袋,在訴訟的祖宗鄧析麵前,他哪有翻天的本事?


    而伍封雖然麵色有些蒼白,但卻並無膽怯之色,隻是朝鄧析頷首:“多謝大理費心,封並無異議。”


    他又迴過頭,對那些希望他無罪釋放的鄴城士、民行禮道:“父仇得報,封已經心滿意足。對於封個人而言,複仇無過,但對於國法而言,私下複仇殺人已經逾界,罪當死,封無話可說。大理秉承國法,公正無二,還望諸位勿要為難法官……”


    伍封表明心意,然而他此言一出,棘庭的聽訟者更是一片嘩然,對他的同情更甚,對於宣判的理官,更是覺得他們不近人情,隻知死扣條文,真是鐵石心腸的酷吏!


    “酷吏……一群酷吏。”


    也不知是誰最開始罵出了這個詞,最後半數的聽訟者都在咬牙切齒地盯著鄧析,罵他酷吏,將心裏的不滿和憤怒放到了這位理官身上。


    鄧析卻不理會,正要宣布退庭,卻聽到一聲“且慢”,卻見一人在幾名羽林侍衛護送下,從庭外入內,正是趙國的太子趙恆,在場眾人連忙下拜行禮……


    趙恆入庭後,朝鄧析和眾理官拱手,然後說道:“恆來此,是帶來了一份詔書,還要傳達君上的一席話……”


    見太子親至,士、民們麵色一喜,感覺事情還有轉機,大理寺的理官們則麵麵相覷,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隻有事先被趙無恤打過招唿的鄧析歎了口氣,下拜接詔。


    ……


    “民有冤屈,自有國法主持公正,豈能私自持刃殺人?若人人效仿,將置國法於何地?”


    趙無恤的這份詔書很長,他首先嚴肅了律法,親自出麵否定了私人複仇的合理性,宣布此事是趙國決不能放鬆的。自此以後,趙國將不再允許私人複仇,認為父母、親友、師長有冤屈的,大可上訴,郡縣不受理,就告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受理,就告到寡人的麵前,寡人自然會按照律法,還冤死者一個公道!


    他同時稱讚了大理鄧析的判處,在程序上是公正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他又說,因為寡人的疏忽,導致律法有缺漏,碩大一本趙律中,對於複仇殺人竟然沒有詳細的條文,隻能參照類似條文判刑,如此一來,很容易造成理官依法判刑卻超出了罪犯應有刑量的情況……


    是故,趙侯針對此次事件的特殊性,頒布了一個特赦令。


    “特赦令?”一些人麵麵相覷,原來還有這種東西?


    理官們卻無人有異議,因為在趙律裏,國君不受律法限製,公室的王子王孫犯法,也不經由大理寺,而是由獨立的公室法規加以審理,罪罰的標準也自然與官、民不一樣。


    此外,“國君有特赦之權”,也是趙律開篇就規定好的事情。赦令又分大赦和小赦,大赦是遇有重要慶典、重大事件時,給有小罪的百姓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至於小赦,則是遇到特殊情況時,對個人的寬赦……


    在趙國,在趙無恤開國時有一次大赦,但小赦,卻是建國之後頭一遭,不想卻用在伍封身上了。


    趙恆看了一眼垂首接詔的鄧析,歎了口氣,感覺有些對不起這位兢兢業業的老理官,但還是宣讀道:


    “伍封故殺,按罪當死,視其能自首認罪,且國法無專管複仇之律令,未免判處有失公正。寡人不赦其罪,隻赦其刑,免伍封死罪,抄其家產,賠償伯氏後人,伍封本人剝奪爵祿,流放至海濱即墨縣服役……”


    話音畢後,太子恆看了看伍封,對他點了點頭。


    當事人伍封怔在當場,直到他的訟師拉他,才連忙朝太子趙恆下拜,感謝國君的特赦。


    這份特赦詔書一下,憋了很久的旁觀士、民爆發出了一陣“君上萬歲”“君上聖明寬厚”的歡唿。


    而另一頭,還沒搞清楚情況的理官們有些懵,但事先被趙侯打過招唿的鄧析已經接過了詔書,認下了這次趙侯對判決的幹涉……


    “臣,奉詔……”


    鄧析起身,接過了趙恆手裏的詔書,它是如此的沉重,以至於鄧析迴身時,腳步都有些蹣跚……


    ……


    “事情都辦完了?”


    長樂宮日居殿中,趙無恤依然在處理永遠都不會有盡頭的國事,當太子興衝衝地從外麵走來稟報棘庭上發生的事時,他也隻是抬了下頭。


    “特赦令一下,旁聽的百姓都齊聲高唿君上萬歲,君上聖明,擁戴之心溢於言表,那伍封也沒有料到,淚流滿麵,看得出來,他雖然已經有了死誌,但萬物誰不偷生?能留下這條性命,他日後到了即墨,也必定對趙氏死心塌地……”


    “嗯。”似乎對這些事早在預料中,趙無恤沒有太多反應。


    趙恆不知道父親心中所想,興奮地說道:“在小子看來,這隻是看得到的好處,短期看不到的好處還更多。私人複仇乃是違法的道理,通過學宮的屢次駁辯,算是舉國皆知了伍封的死刑雖免除,但罪過卻被定得死死的,公羊高等人想以禮壓法,讓複仇合法化的企圖,也未能得逞。鄴城百姓現在都認為父親是仁德之君,心裏的那點不滿,則加到了大理寺一些理官的身上,視之為酷吏……”


    趙無恤笑了笑,這是此次大論戰最好的一個地方,那就是科普了律法,對於儒家,可以利用,但絕對不能作為國家的統治思想,春秋決獄那種荒唐的事情,他不希望在今後的曆史裏出現。


    不過說到這裏趙恆又擔心地問道:“隻是特赦先例一開,往後是否會妨害到國法的執行?”


    “汝想多了。”


    趙無恤卻不這麽認為,特赦,是法外開恩,也是統治階級留給自己的一道後門,別說君主**時代,就算放到二十一世紀,真正法治時代,特赦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英國算是近現代法律的源頭吧,然而女王和議會依然有赦免權。法國曾經把一位國王送上了斷頭台吧,然而其特赦適用於所有犯罪人。燈塔國號稱司法公正吧,然而也有總統特赦令,隻要總統一紙特赦令,監督或者在逃的犯人就立刻獲得自由,即使發現問題也沒有任何機構可以否決……


    哪怕是中國,也有大赦和特赦,大赦的決定權賦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特赦的決定權賦予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由國家主席發布特赦令。


    所以無論哪一個現代國家,都擁有特赦,這是統治者權力的象征,在**時代,這個特權實施者,自然唯獨有君主本人了。


    在趙國,法律麵前,百姓人人平等,卻不包括君主,和君主試圖保住的人。


    這是個**裸的現實,也是短短十年無法改變的現狀。


    不過趙無恤依然有擔心的地方,他歎了口氣:“隻是,這次的事,有些委屈鄧析了……”


    ……


    因為西門豹寫的那份複仇議,他儼然成了名法一派的年輕一輩代表。前些日子,鄧析還特地讓他來大理寺見了一麵,對這個年輕人極為讚賞,讓他學而優則仕,來大理寺做見習的小吏,多了解一些法律條文,也增長實踐經驗。


    是故今日西門豹才能以大理寺小吏的身份在棘庭旁聽,並見證了整個戲劇性翻轉的過程。


    “此次的特赦一下,大理的判決便形如空文,這件事實在是,實在是……”


    西門豹不知道此事發生前,趙侯已經跟鄧析打好了招唿,是故對整個過程有諸多不解,認為是公室臨時反悔,為此他生出了許多不甘,本來想要安慰鄧析一番,不想卻變成了抱怨。


    鄧析倒是雲淡風輕,受了委屈後,卻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事先已經接到了趙侯打的招唿,二人對這次的事心照不宣,趙無恤還暗示鄧析,可以稱病,讓其他理官來主持審理。


    然而鄧析卻硬著頭皮,坐到了主審官的席位上,承擔了這次的怨望……


    “我老了,壽命也不知道還有五年還是十年,此事之後,也差不多就該摘下獬豸冠,告老還鄉,受一點怨恨算什麽?倒是年輕人還大有希望,不該受此委屈,趙律,還有待汝等去完善修補,國法,還有待汝等去維持發揚……”


    其實,鄧析比天真的西門豹更加清楚,這已經不是趙無恤第一次幹涉司法了。早在十多年前,鄧析在趙氏草創律法的時候,趙無恤就暗示他,對齊國公子陽生進行公審,臨時追加條款,對陽生施加重典,處以腰斬!


    而過了一些年,等到石乞、眉間赤二人殺晉國太子時,趙無恤卻又以趙氏之法不能管到整個晉國為由,阻止鄧析等人涉入此事,眉間赤被輕描淡寫地放到軍中,沒幾年又迴來了,還做了趙無恤的身邊那個神秘組織“黑衣”的首領,對趙侯死心塌地。


    從那個時候起,鄧析就有些明白了,雖然趙侯將律法和大理寺的地位拔得很高,遠遠比周代的大司寇要強。但歸根結底,整個法律係統,包括這部趙律,依然隻是強大君權的附庸,國君的意誌,能左右律法……


    法律係統的理官們,依然是統治的工具,不是統治本身,隻要國君需要,他們隨時會被提出來,作為百姓眼中的“酷吏”,替君主的決定背鍋受過……


    這次判決,鄧析在趙無恤的支持下頂住壓力,維護了國法的嚴肅性,同時讓“複仇不犯法”這種自古以來極為正常的事自此一去不複返。但隨著趙無恤的一紙特赦,國君和太子倒是做了好人,卻讓鄧析成了百姓眼中的壞人,集天下之惡於一身的滋味,不好受啊……


    “誰讓吾等是君上的臣子呢?”


    鄧析是名法之學創始人,但他不是那種為了法律的公正,能夠與國君對著幹的強項令,這口鍋,他隻能背。因為律法在這個時代,是極其脆弱的幼苗,在趙侯羽翼之下方能成長,一旦沒了趙氏支持,隻怕會被巨大的輿情和頑固的禮製摧垮。為了讓律法能夠延續,一些委屈和不公,鄧析也隻能啞巴吃黃連。


    視法本身為君權附庸,這是春秋戰國法家的核心思想,法是用來限製臣、民的,卻唯獨不是用來限製君主的,反而是用來加強君權的,這與後世的立憲修法差距極大。


    不僅自己背鍋,鄧析還苦口婆心迪地告誡後輩道:“西門豹,汝記住,赫赫君權之下,均為螻蟻……吾等能做的,就是接受詔書,履行君上之意誌,同意伍封特赦。同時下來後亡羊補牢,完善律法裏的條文,好讓日後相同的事不會再發生,再有人私人複仇,律法絕不寬恕!”


    西門豹頷首之後,心情卻久久不能平複,等到他送鄧析返迴居所時,街上有許多百姓依然在津津樂道地說著國君下達特赦令的事,人人皆視趙侯為聖君,視伍封一案為沉冤昭雪,但也認識到了,私下複仇隻怕是真的會吃官司的,下一個犯事的,可不要指望君上的特赦,唯獨對”酷吏“,卻是一句好話都沒有。


    在馬車上的西門豹聽得憤懣不已,他咬牙切齒許久,突然對鄧析脫口而出道:“大理,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律法能夠限製到國君,讓國君也不能濫用特赦之權就好了!”


    :唐代開元年間的張瑝、張琇兄弟複仇殺人案裏,也是因為唐律沒有管複仇的專屬條文,所以隻能用類似的”絕時殺人“,判處”故殺“的罪名,當時唐朝朝野也對這件事展開了劇烈的爭辯,最後唐玄宗選擇了處死兄弟二人,但民間依然對他們充滿同情,律法已經進步一千年的唐代尚且如此,就可想漢代、先秦的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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