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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親複仇,自古以來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臨漳學宮中,公羊高在對眾人闡述他的“大複仇”理念。


    “王亥在有易氏為客而淫有易之妾,有易之君綿臣殺王亥,是故王亥之子上甲微從河伯氏處借師而伐有易,滅之,遂殺綿臣。”


    “宗周末年時,秦仲在西犬丘被西戎攻殺,其子秦莊公繼位,生子三人。過了一代人後,秦莊公死,本應該由長子世父繼位,然而世父卻說:‘戎殺我祖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於是世父便將君位讓給弟弟秦襄公,自己帶兵前去攻擊西戎。”


    三代之時,血親複仇曾是禮儀,規範著世人的生活,它也是一種道德律令,引導著當時人們的選擇。


    春秋時期去古未遠,這種古老的習俗得以保留,所以這時候,同時又是複仇現象最為頻現的時期。


    最典型的案例,莫過於楚人的複仇。


    這次伍封刺殺案的幾個涉及人物:伍子胥、伯嚭、屈敖,他們的祖輩或者自身,都有參與血親複仇的事跡。


    屈敖的祖先子靈(屈巫臣因為族人被楚國的令尹、司馬所害,遂助晉國謀楚,最後讓自己的兩個仇人疲於奔命而死。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入吳伐楚的事跡更是家喻戶曉,不需贅述。而伯嚭的祖父伯州犁被楚君所殺,伯嚭也跑到吳國和伍子胥合作謀楚,最終跟他一起鞭屍報仇……


    有這麽多先例在,伍子胥之子伍封會拾起父親當年走過的路,殺死仇人,自然就順理成章了。


    “我曾經去過葉地,向孔子詢問為父母複仇之道,孔子迴答說:‘作為兒子的,若是父母被冤殺,就要睡在草墊子上,拿盾牌當枕頭,還不能去做官,日夜不忘此仇,一旦在街頭遇到仇人,就要拿出隨身攜帶的兵器立刻殺掉仇人!’如此,才不枉為人子。”


    “伯嚭因祖父族人之仇而報複楚平王、楚昭王,殘破郢都,鞭撻楚王屍體,淫楚王之妻女。今日嚭也因謀害伍子胥而被子胥之子所殺,這世上哪有伯嚭可以報仇,別人卻不能找伯嚭報仇的道理?縱然他身首相離,也是咎由自取,何怨之有?”


    在一邊讚同聲中,公羊高結束了他的闡述。


    說起來,不但是孔子,整個天下,哪怕是被複仇搞得差點亡國的楚國,從官方到平民,都對血親複仇極其推崇,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曾經親自手刃仇人的上甲微、子靈、伍子胥,乃至於年輕時候的伯嚭,他們那種堅徹剛強的意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複仇精神,都受到了輿情的同情和頌揚。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雖然公羊高以及鄴城的大多數人一致認為,伍封的行為大快人心,不但應該無罪釋放,反而要加以表彰。但大理寺卻不認這個理,自古以來一直天經地義的道理,在趙國的律法麵前,卻不被承認了……


    鄧析為首的大理寺法家官吏們,是堅決站在私人複仇的反麵的,他們指著《趙律》上“為私鬥者,各以輕重被刑”的條款給在大理寺門前喊冤的人看,認為伍封的作為已經觸犯了這條法律,且造成了故意殺人的罪,依法應當嚴懲不貸。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了,鄴城人本就對伍封十分同情,當社會輿情、民眾的固有觀念和律法條文產生衝突時,造成的是法律部門與整個鄴城社會的敵對,一股浪潮開始席卷鄴城,為伍封喊冤的唿聲越來越大。


    如此一來,大理寺便陷入了尷尬的局麵中,他們要依法判決,卻遭到了整個趙國民情的反對。雖然告訴自己這是對的,但一出門就被百姓用白眼鄙夷,說他們是為奸佞張目,殘害國之棟梁的酷吏,理官們心裏也不是滋味,整個律法部門在這件事裏,有些裏外不是人了。


    好在趙侯似乎一直是站在他們身後的,並沒有迫於輿情對大理寺施壓放人。但奇怪的是,趙無恤卻並未對輿情加以鎮壓,似乎樂見其成地坐視其發展……


    ……


    鄴城風起雲湧,長樂宮中卻一片平靜。


    “要是不讓人說話,寡人開臨漳學宮意義何在?還不如直接一紙禁令嚴禁學術,焚毀詩書雜學,萬馬齊喑好了。”


    日居殿內,當太子恆有些著急地來詢問此事時,卻見趙無恤仍舊在不慌不忙地處理其他事情,隻是淡淡地說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寡人可不做周幽王。有時候,民間積累的憤懣需要適當泄洪,反正鄴城人針對的是大理寺這次的判決,而不是法律本身,更不是趙國公室,鄧析都還能撐得住,汝急什麽?”


    “可是……”太子從小到大都深受律法熏陶,這次的事件上,他是站在大理寺一邊的,但是照眼下的發展,眾口鑠金起來,隻怕大理寺也撐不住,強行宣判,更是會造成百姓失望,人心不滿。


    他放下簡書,抬起頭笑道:“且看接下來的風浪會如何吹吧,真理越辯越明,這次民情與律法相衝突,看上去是一次大危機,其實也是在鄴城乃至於整個趙國普及法律的好機會。要知道,學宮之中,可不止一種聲音……”


    ……


    伍封複仇案之後的第七日,公羊高等人如同往日一樣,站在漳水邊的廣場上向路過的士人闡述伍封複仇一事的合理性。


    建立十多年後,學宮已經從草創走向了成熟,除了被趙侯大為推崇的“自然格物之學”和“工匠之學”“名法之學”外,也有其他學派茁壯成長。在子張、曾參等人進入學宮後,孔門儒家便在漳水之畔生根發芽,曾參後來隨趙操去了琅琊,但子張卻在這裏留了下來,他試圖將孔門的理念和趙國提倡的東西加以結合。


    不過子張氏之儒還沒混出名堂,反倒乘著這次伍封複仇案,公羊高這個孔門後輩手持他的“大複仇”理論強勢崛起。因為這種觀念和趙人慷慨悲歌的性格切合,一時間風頭無二,哪怕不是儒家的追隨者,也會對這種觀念有很強的認同感,畢竟不管是哪裏人,家族長輩的對他們的耳提麵命便是:血親之仇不可不報。


    然而今日在公羊高麵前聚集的人卻沒有往日多,因為在與他們相隔不遠的地方,一位年輕學子,也默不作聲地在石板上,用漿糊將幾大張寫滿黑字的粗糙黃紙張貼上去。


    “《複仇議》?”


    看著那紙上的大標題,再一讀後麵的內容,便可以知道,這人是和公羊高唱反調的。


    “小子西門豹,才識學淺,但對伍封複仇一案,卻有些與公羊高不同的見解。”


    昔日的城郊孩童西門豹已經長大成人,進入臨漳學宮就學,他雖然年輕,卻並不怯場,在人群聚集起來後,開始闡述自己的看法。


    名法之學的反擊,開始了……


    ……


    “孔丘說,枕著武器,伺機報仇,是為人子女的孝義,公羊高將此事視為真理。誠然,為父母複仇殺死仇人,這的確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然而,如今趙國早已不是三代那種以口頭言辭為法,以氏族家規為律的時代了,國法就鑄在大理寺門口的大鼎上供人查閱,但凡有冤屈,國法都會主持正義,而不必私下報複。”


    “依據趙律,殺人者應當伏罪,此乃趙國法規,無論是鄴城還是郡縣,執法均不能兩樣。伍封為報父仇而殺人,固然情有可原,但若因為所謂孝義,便認定伍封無罪,以此廢止國家刑法,並作為處理類似案件之準則,趙國必定會多災多難。須知,人人皆有兒女,兒女皆有父母,若在街巷上因小事起了衝突,殺人性命,事後卻以敬愛父母為借口推脫罪責,而律法不能加以懲處,惡行便會肆無忌憚地萌生。因孝義而妨害公法,真心正存良善的人不會做這種事,用公法遷就私情,邦國就會陷入混亂。”


    “聖賢君主開始做一件事,必定考慮到其的後果,君上既然以法治國,大理寺便不容輿情逼壓。依小子所見,大理應當嚴格執行國法,按照刑律處置伍封,萬萬不能使其脫罪……”


    “此子不錯,將吾等沒機會說的話全說出來了!”


    大理寺內,讀完《複仇議》後,鄧析十分高興,在忍了數日後,他們名法一派終於發出了屬於自己的聲音。趙無恤大力扶持十餘年後,名法之學也產生了不少人才,但真正能如鄧析這樣挑大梁的著實不多,這西門豹卻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若是多一些為國法說話的人便好了。”


    鄧析很希望,這份《複仇議》能夠為大理寺的判決張目,讓鄴城百姓稍微理解一下他們的難處。


    然而事與願違,這次風波注定不能就這麽簡單結束,西門豹發聲後的次日,就在他張貼《複仇議》的石板旁邊,又一篇新鮮出爐的邸報也被貼了上去,上麵赫然寫著《駁複仇議》!而作者,正是公羊高本人。


    後人總結說,正是這次案件,揭開了法儒千年大撕逼的序幕……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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