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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無恤依然記得二十多年前,他在中都邑拜訪孔丘時,孔子說起老子時的尊敬與向往:


    “鳥,我知它能飛;魚,我知它能遊;獸,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遊者可用鉤釣之,飛者可用箭取之。唯獨龍,我不知它究竟是什麽?龍乘風雲而上九天也!我所見的老子,也如同龍一般,學識淵深而莫測,誌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應時變化,隱於雲中,你經常能見其首,而不知其尾……”


    但眼下這位如龍的春秋第一神秘人物,就與趙無恤同車,坐在他對麵,卻見他額頭寬大,白發垂鬟,隻剩下一小撮發髻在後腦勺上,用簡單的荊木作簪,此時正在閉目養神,一點也沒有常人與天下伯主同車的受寵若驚,對趙無恤要邀他去往何處也漠不關心,仿佛心裏有數。


    趙無恤倒是沒有那種見到古代名人的激動莫名,隻是對眼前的神秘老者有些好奇。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於神秘,以至於到了秦漢,已經沒人說得清楚老子究竟是誰,甚至連是不是確有其人都爭議不休。後世加在老子身上的符號太多了,從一開始的上古哲人,到後來道教興起後的太上老君,活神仙,對道德經的解讀也五花八門。


    趙無恤對此人也是沒底,直到他見到了真人,返璞歸真後,他就是一位身上充滿智慧光彩的老翁而已。


    不過他身上那份淡然自若,讓王者見了也要肅然起敬的氣質,卻是絕無僅有的。


    無恤不由問道:“翁之弟子姑布子卿曾經說過,老子西出秦國,雲遊去了,今日為何會在成周露麵?是雲遊結束了?”


    老子緩緩睜開了眼睛,笑道:“老朽的確是西出秦關,雲遊去了,曾到過西羌之地,看太陽從河曲初升;也到過流沙千裏之國,望著枯萎的胡楊。這時候若有所悟,便在當地盤桓思索,卻不料,一呆就是數年。正準備繼續西行看看,卻遇上了一位來自趙國的年輕人……”


    ……


    “原來柳下越還活著!”


    聽老子一說緣由,趙無恤才為世上事的巧合而感歎,原來柳下越真還活著,並且數年前在河西走廊一帶遇上了老子。


    老子被柳下越的不畏艱難所感動,為他指點前路,羈旅中相處了一段時間,休息時聽柳下越講述了這些年裏在中原發生的劇變,正是這段時間的相處,讓他改變了初衷,決定迴來看看。


    “老朽本以為中原之事已經盡了,不想還有我沒有料及的事情,又想到狐死必首丘,那就迴罷。迴來一看,果然熱鬧非凡……”


    老子之隱和莊子之隱又有所不同,莊子有些避世,老子卻不是,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他就是極佳的典範。


    這是趙無恤第一次得知柳下越的消息,但老子又說,那已經是四年多前的事情了,老子在河西與大漠交界處折返,一路上走走停停返迴中原。而柳下越卻義無返顧地繼續向前,現如今,連老子也不知道,他已經走到了什麽地方。


    說話間,趙無恤的車駕在成周內城的一處地方停了下來,卻是王室招待諸侯用的館舍,往日自然是冷清異常,如今這一大棟建築幾乎被趙無恤獨占。


    趙無恤親自扶老子下車,老子卻揮了揮手拒絕,他雖然看上去老邁,卻依舊健步如飛,若是趙無恤不走快點,興許還趕不上他。


    步入館舍之內,卻見這裏並未太過裝飾,連帶案幾上備好的餐食,也是極為清淡的。


    趙無恤恭恭敬敬地請老子入座,他自己則與老子同案同席,親自為老子沏茶……


    茶,是二十年前因為趙無恤的獨特嗜好,由子貢從吳楚之地找到野茶,移栽魯國的。經過二十年培育馴化,魯人已經摸清楚了種茶的門道,如今趙國征服淮北,那裏更加適合茶樹生長,於是在徐和東海兩處,處處都有茶園被開辟,專門負責供應趙侯所需。一時間茶在鄴城蔚然成風,這種獨特的飲品慢慢被趙國貴族們接納,尤其是文臣,開始視喝茶為雅事……


    不論是征戰還是會盟,趙無恤去哪都會帶上半車茶葉,於此道自然是其中老手,他用紅木製成的木勺舀上炒熟的上好茶葉放進蓋碗,用銅壺中燒開的泉水淋過,蒼白的蒸汽攜帶著茶香嫋嫋上升,茶葉被沸水反複澆沏後,濃縮的精華變作淡綠色的茶湯,而後才倒進青色瓷碗中,雙手奉上,置於老子的麵前。


    “久聞趙侯嗜茶,可惜此物稀少,老朽未曾品嚐,今日便不客氣了。”


    老子端起青瓷茶碗,托於掌心,他也不急著喝,就這麽靜靜地看著,眸色深沉。卻見幾片茶葉在清澈碧綠的液體中舒展,旋轉,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輝。


    當它剛剛進入口中時,味道雖然澀,但當在緩緩滲入喉嚨時,又會感到一種清香的迴味,淡淡的甜,讓人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妙極。”一口飲罷,老子已經有些喜歡這東西了,他總覺得其中的一些意味,與他的內心不謀而合。


    “翁若是喜歡,我可贈香茶半車,以及一茶童侍奉左右。”


    “免了,免了,聽說在趙國,一擔茶可以換十匹好馬,老朽不敢受此重禮。”老子卻不接,笑著婉拒了。


    趙無恤也不強贈,又問道:“冒昧求問,翁今年壽辰幾何?”


    老子也不避諱:“老朽生於周靈王元年。”


    “周靈王元年……距今已經九十有三了。”


    那一年,趙無恤的曾祖父趙武才剛剛行了冠禮,也就是說,老子至少是跟他祖父趙景子同輩的,而趙無恤自己今年也虛歲四十一了……


    歲月不饒人,在讚歎老子如此長壽卻身體健康,還能從千裏之外走個來迴之餘,趙無恤也不失時機地討教起了養生之道。


    哪個王侯不渴望長命百歲?但趙無恤是不會學齊侯杵臼一樣,去聽信海濱方術之言,吃些有毒的丹丸的,他隻能往鍛煉和保養方麵下功夫,平日也有樂靈子為他調理膳食,否則照這樣勤勉政務,又經常出征,說不準哪天就過勞死了……


    “早就聽姑布子卿說翁年逾百歲,卻健步如飛,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其實我近年來年歲見長,過去能熬夜處理政務,如今卻力不從心,未到子時便哈欠連天。故而也漸漸聽夫人的話,杜絕油膩魚肉,節製欲念,飲茶居多,飲酒漸少。說白了這些生活習性,其實也是在效仿翁,翁可有什麽延年益壽之法,能告知無恤一二?”


    老子捋著胡須搖了搖頭:“君侯的法子,依然停留在保養身體上,卻不知道保養精神。殊不知身體好像載有精神的車一般,精神一去,人就死了,車若是壞了,馬也就跑了。”


    “哦,那該如何養精神?”


    老子淡淡地說道:“災禍莫過於不知足,人若是見什麽就想要什麽,那就要罪禍臨頭了。貪得無厭會使人精力消耗過度,從而有損壽命。想要讓精神飽滿不損,最好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不要刻意追求難得之物,處世應當為而不爭,以免造成精神緊張,危害身體。君侯若能做到這一點,必能長久。”


    他話中有話啊,是在拐著彎勸誡自己不要貪圖九鼎,趙無恤自然能聽出來。


    無恤不由笑道:“話雖如此,但翁在無恤這年紀時,也能做到不爭麽?”


    老子眼睛眯了起來,這句話直指他的過往,要知道,四十年前,他名為周守藏室之史,卻也是王子朝之師,也是他奪位爭鼎的謀主之一!


    ……


    然而讓趙無恤未曾想到的是,對他話語中的暗諷,老子沒有任何爭辯,隻是淡然地笑了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正是因為曾經爭過,目睹了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兇年的慘劇,老朽現在方能領悟寡欲、不爭之妙。”


    王子朝,從他起兵開始,就已經背離了老子的初衷,他已經從解救周室的賢明王子,變為為了一己之私而殘破周室的兇黨,而振興成周的最後希望,也隨著他的失敗而徹底熄滅……


    成周的命運,在那一年就注定了,而老子的世俗心,也隨之淡漠消亡,走上了一條雲遊歸隱之路。


    他太聰明,是能把世上事看得清楚明白的人,知道一件事不可為,則不為,就連傳播自己的理念,也隻是蜻蜓點水般,隨緣而已。不像孔子,縱然心裏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卻是撞了南牆也不死心。


    不知不覺間,二人之間的陌生感,已經因為柳下越這個中間人,以及一盞茶湯,被打開了。但他們之間仍然有巨大的隔閡,而現如今,在探討了一番養生之道,加上一句趙無恤的暗諷,以及老子的坦誠自述後,環繞在他身上的那一層神秘煙雲終於散盡,一老一壯,四目相對。


    現在,也該進入正題,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趙無恤避席施禮:“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翁。”


    老子頷首:“請說。”


    “老子之道,我聽很多人說起過。世人感興趣的是頤養天年之道,姑布子卿相信的是君王南麵之道,任章遵循的是清靜無為之道,計然熱衷的是遵循自然規則,從中取利之道。可老子真正的道究竟是什麽?”


    老子笑而不語:“眾人都曾在老朽這裏受學,所領悟的道也各不相同,君侯覺得呢?”


    趙無恤拍了拍手,讓侍從將一份鄴城印刷出來《老子五千言》送上來,指著它說道:“此乃姑布子卿依翁之言傳身教所撰,我將其印刷出來,帶於身邊,時常翻閱,看過之後,真是覺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看上去極其宏大玄妙,究其一生都無法領悟……”


    “胡言亂語而已,君侯有心了。”


    “但是!”


    趙無恤卻又道:“或許是無恤眼拙,總覺得翁一直是以王者師的身份口吻來講述這些大道理,所以我從中看出的,是翁這數十年來沉澱於心,隱喻於言的那份治國治世的大道!”


    須下的嘴唇含笑,舉起茶盞的手沒有絲毫顫動,但老子的眼睛卻再度仔細打量起這位中年君侯來。


    或許為他在中原掀起的波瀾,特地放棄西行的初衷折返迴來,是值得的?


    ps: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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