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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初,秦國渭南。


    公子刺從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但他沒有睜開雙眼,隻是懶懶地應了一聲,翻過身還想繼續睡。


    外麵早已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唯獨渭南行宮裏還溫暖如初,他以為今天和往常一樣,可以賴到天色大亮,而母親也會憐惜地讓他繼續縮在被窩裏,縱然生氣,隻需要一個鬼臉,母親便能再度綻放微笑。


    然而今天不太一樣。


    “刺,刺,快些起來,該上路了……”耳邊再度傳來母親略顯急促的聲音,公子刺強撐著抬起眼皮,在朦朧的燈光中,看到了母親被淚水打濕的臉龐,又觸到了她因為害怕而變得冰冷的手。


    “母親……”溫潤的小手摸著母親的麵龐,公子刺有些不知所措,他以為是自己讓母親傷心了。


    趙秦和約已經簽訂小半年了,其中一條是要遣送質子入趙,從入冬開始,夫人便帶著秦伯的獨子公子刺來渭南居住,等待最佳時機。


    公子刺以為自己惹母親生氣了,便不敢再撒嬌,點點頭,乖順地由傅姆們伺候穿衣。母親則親自為他紮了個總角的發鬟,戴上金手鐲,在裳上係上一塊小玉環,隨即擦幹眼淚,牽著他的手,一塊走出房間。


    外麵依然被夜色彌漫,冷得人不想下腳,庭院裏影影綽綽地站著許多人,想來已等候多時了。


    “夫人,公子……”當為首的人迎過來後,公子刺認出來了,他好像是父親朝堂上那個顫顫巍巍的白胡子老頭,公子刺喜歡喚他“白頭翁”,母親則拍了他一下,讓他叫“大庶長”。


    “大庶長。”公子刺很聽母親的話,他乖乖行禮,大庶長子蒲頓時露出了慈祥而疲憊的笑:“辛苦公子了,吾等這便上路吧。”


    一駕四匹馬拉著的安車已經在等待他們,因為秦國交付了大量馬匹作為戰爭賠償的緣故,一時間,國內甚至連公子出行都湊不齊四匹顏色一致的馬。


    對此大庶長解釋道:“岐山和隴山腳下的小馬駒需要時間長大,公子入趙可以為吾等贏得時間。”


    “誰又能給他時間,刺他才七歲……”秦伯夫人又哭了,梨花帶雨,公子刺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擦拭母親的淚,卻被她反抱在懷裏大哭起來,大庶長隻好歎口氣,不再說話。


    馬車的終點是渭水河畔的小碼頭,碼頭裏停泊著一艘式樣古樸的大船,船長十丈寬約五丈甲板之上共有兩層。這艘船本來是秦國在渭水最大的戰船,戰後也作為賠償給了趙氏,如今是趙氏渭水舟師的旗艦。


    見一行人過來,站在船下嗬氣的趙氏官吏連忙過來寒暄,為首的中年大夫是馮翊郡守闞止,他的隨從是趙無恤的新寵劉德。


    公子刺有一點怕生,躲在母親背後看著大庶長與他們交談,他能看出大庶長的笑容有些生硬,等談完了,大庶長轉過身朝他招了招手。


    “公子,請過來。”


    公子刺抬起頭,詢問地看了母親一眼,他母親的淚又湧出來了,但還是朝他點點頭,仍由他過去,與那兩個趙氏的大夫見了麵,他們對他恭恭敬敬,一路開導,帶著他走到船隻樓梯下。


    “請秦國公子登船。”


    到這時,公子刺才覺得不對勁,他拚命迴過頭,看向母親的方向,奮力張開雙臂,唿喊母親。


    秦伯夫人忍不住了,撲過來將公子刺抱住,淚水滴在他稚嫩的小肩膀上。


    “夫人……”舐犢情深,此乃人之常情,過了良久,等母子二人都止住了淚,大庶長等人過來想要勸誡。


    不等他說話,秦伯夫人已經咬了咬牙,狠狠心將公子刺交到傅姆手中。


    “刺,離了母親,也要傅姆的話。”


    公子刺縱然不斷哭喊打鬧,但無濟於事,他最後還是被帶到船上,趙氏已與秦國平分渭水,踏上這條船,他就算得上離開了秦的國土。


    被抱著站在船邊,隨著船速越來越急,大庶長、母親都越來越遠。突然之間秦伯夫人撩起裙裳跑了起來,追到他們所在的區域,途中幾度差點摔倒在雪地裏,都倔強地起來,高高舉起手,將懷中那鑲金的手爐塞給船上的人。


    “此去鄴城路途遙遠,休要讓他受涼!”她幾乎是在用嘶聲力竭的聲音唿喊。


    但公子刺卻想起了這些天母親一直在耳邊輕聲囑咐他的話:“刺,你以後不再是秦刺,而是趙刺了,可哪怕你去到鄴城,也休要忘了母親,休要忘了秦才是汝的母國!”


    公子刺早就哭幹了眼淚,隻能抱著還帶有母親餘溫的手爐,茫然地被大船帶著向東駛去,心裏是他這年紀還不能理解的撕心裂肺。而他對這趟旅途的記憶,也始於渭水之畔,母親站在雪地之中,淚光盈盈柔腸寸斷的送別景象……


    ……


    “渭水到風陵渡一線尚能行船,等下了船,還要走上大半個月。途中有趙軍護送,還配備了精通小兒科的靈鵲醫者,公子的安全沒什麽問題。明年元月一日前,應當能順利抵達鄴城。”


    秦伯夫人沒有理會子蒲的寬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這個驕傲的秦地女子剛剛送走了自己七歲大的骨肉,為秦國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但也對子蒲充滿憤怒,迴去以後少不了要在秦伯麵前好好數落數落他。


    “唉,是老朽無能,以至於要用秦國的未來君主去向趙氏換取和平。”


    送走公子刺後,秦國大庶長子蒲又看了看對岸,這幾個月來他不知眺望了多少遍。那片涇渭之間的肥美土地啊,從古至今都是雍州的一部分,如今卻被趙氏割走,變成了他們的郡縣,雖然號稱隻占據十年以觀後效,可子蒲心裏卻沒底。


    十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壽命是否還能再有十年,有些事情,縱使現在辦不到,也必須做好準備,不能坐以待斃!


    按照和約,秦國在渭南地區的駐軍不得超過萬人,所以防禦極其鬆散,但當子蒲的車駛離城邑和主幹道,進入藍田後,卻別有一番天地。


    古稱上等美玉為“球”,次玉為“藍”,這裏因盛產次玉,故名藍田。藍田地處秦嶺北麓,地形複雜,山林密布,在上洛被韓氏控製後,這裏儼然成了秦國的東南大門。灞水從這裏潺潺流過,現在已接近冰封,水邊的林子裏,有一個隱秘的營地……


    子蒲的到來打破了這裏的靜謐,守備森嚴的秦國兵卒向他行禮,等子蒲深入到裏麵後,更是看到一大群士兵在堅持訓練。


    士兵披著厚厚的皮甲,在雪地裏繞著圈跑步,每人負重數十斤,而一位獨眼的將吏正在嗬斥催促他們加快步伐。


    聽到背後沙沙腳步,那將吏迴過頭,竟是戰爭裏不知所蹤的魏氏黨羽呂行!在攻破魏邑後,趙氏未能找到他,原來是跑到了郊野上躲藏,最後輾轉來到了秦國,他的右眼已經廢了,蒙著黑布,雖然是死目,裏麵卻閃爍著名為仇恨的光芒。


    呂行見子蒲來了,並未讓士卒們停止,他自己也僅是朝來者微微行禮:“大庶長。”


    子蒲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場中光景,問道:“這就是趙武卒訓練之法?”


    “然,本來還要訓練弩技,但雪天容易傷弩。”


    原來,自從六月份戰敗之後,這位秦國大庶長痛定思痛,做的第一項決定,就是秦國從上到下,都要效仿趙氏進行改革,如聚小邑為縣,全國共得二十一個縣,藍田便是其中之一。


    此外,還要推行法製,開阡陌,分大宗族為小家小戶,民間有父子繼續同居一室者,要加以重罰!開始修訂《秦律》,效仿趙氏建立法製,軍中推行軍功授田,但凡那些讓趙氏強大的東西,秦國都要虛心學習,但凡是那些拖累秦國戰敗的,都需要革除。


    軍事改革也勢在必行,子蒲的思路是開始全麵改戰車為騎兵,同時步卒也不能拉下,他之所以收留呂行,是因為魏氏曾效仿趙氏建軍,在河西之戰裏讓秦人吃了不少苦頭,若秦人也能掌握那種戰法的話,也許就不會被趙氏打得那麽淒慘了……


    “魏氏已亡,秦國與汝皆以趙氏為仇讎,助我以趙氏之法練出一支精銳之士!魏氏便有複仇的機會!”


    子蒲知道,他的一些列急促改革,已經觸犯了大批秦國貴族,甚至連秦伯也對他極為不滿,但他並不在乎。


    他完全可以在戰敗的恥辱中卸任下台,在羞愧中度過餘生。


    可卻選擇了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燃燒自己的餘生殘軀,讓秦國獲得涅槃重生的機會!


    驕傲的秦人,絕不會心甘情願地給趙為奴為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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