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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穀者,萬民之命,國之重寶也。”


    以此為開篇,就在這片鄴城郊外的麥田裏,計然向趙無恤吐露了讓趙氏安然度過災年的計劃。


    “人之性命不過數十年,必先有所積蓄,以備災異,方能安然無憂,家國亦然。一旦遇災,若處理不好,輕則人民凍餓致死,重則邦國離散,社稷易主。然而夏禹之時,天下接連九年遭遇洪水,而百姓沒有流離失所商湯之時,天下接連大旱七年,而百姓沒有因此餓死於道,這是古之賢人能提前預料災異,並儲備充足的緣故。”


    計然指著豐收的麥田粟地,給趙無恤算了一筆賬:在這次豐收後,趙氏的各郡府庫裏,鄴地將有一年半餘糧,河內有三年,長子也有兩年,這是因為過去幾年這三地沒有大規模用兵的緣故,隻是鄴城移民有點多,消耗了不少。而數次出兵的太原隻有一年積蓄,東陽是一年半,貧瘠的代郡和河間更隻有半年,新歸附的上郡處於羈縻統治中,沒有算進去。


    這就是計然之前所說的“興師者必先蓄積食、錢、布帛,不先蓄積,士卒數饑,饑則易傷”。趙無恤的士兵不是不吃不喝的陶俑,每一次動兵,都意味著耗費大量糧食。這也是趙氏過去三年,隻小規模動兵,沒有打舉國之戰的緣故,無他,糧食不足而已。


    至於連年作戰,幾度征召民眾的魏、韓兩家,趙無恤估摸著,安邑和虢城能有一年餘糧就要燒高香了。


    不過若真如萇弘所預料,災異一來,大家都逃不了。


    趙無恤皺眉道:“如此說來,若整個冀州兩河之間曰冀,包括山西都遭災,太原、東陽、河間、代的糧食就有些捉襟見肘了。這樣,從今日起開始削減耗費糧食的大工程,如開鑿太行各隘口陘道可以稍後放放,再以河內之糧移於各郡府庫,如何?”


    “這隻是節流,對於各郡而言,隻怕是杯水車薪。”


    計然指著遠處一片水田道:“趙氏的糧食,就好比這水田裏的水,再怎麽節約,太陽暴曬下也有幹涸的時候。所以除此之外,還得疏通調整,還得開源,挖開田埂,讓別處的水流進來。”


    “如何調整?還請先生說說。”


    “其實很簡單。”計然笑道:“穀賤則傷農,穀貴則傷末”


    “糧食是有一定價格的,以趙氏五銖錢為準,二十錢一石太賤,九十錢一石則太貴。穀物價格太高打擊了商賈,讓彼輩雇不起工,轉運的貨物水漲船高奇貴無比,由此導致市肆蕭條,趙氏少府的稅收就會下降。若穀物價格太低打擊了農民,農民就會荒蕪土地,就會鬧饑荒,老朽身為治粟內史,也無法完成上計。遇上災異,更是雪上加霜,可能會導致民眾外逃。”


    趙無恤點了點頭,這就是後世魏惠王”河東災、河內災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這個疑問的由來了。多國並存的情況下,百姓在此國活不下,完全可以越境跑到別國去謀生,反正地廣人稀,別國政府也歡迎。不像後來,到處都是同一個官府,流浪還會被鎮壓,就隻能揭竿造反了。


    趙氏現在的官製,已和晉國原有的完全不同,反倒像是秦漢九卿製度,許多官位連名字都一模一樣。趙無恤已任命計然從鄴城令升任“治粟內史”,屬官有太倉、籍田、農丞、平準、均輸等,一如其名,管的是經濟的重中之重農業。


    經濟部門還有“少府”,交給了精通數學的計僑,掌工商,以及錢穀金帛諸貨幣鑄造,收入歸入趙無恤私人小金庫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計然身為治粟內史,在其位,自然要謀其政,趙氏領地廣闊,他也能將生平所學所悟一一施展出來。


    “所以,糧價不宜高過九十錢,收購價也不可低於二十錢,如此對農民和商賈都有利。但這糧價要如何調節呢?商賈貨殖糧食,自有一套自己內在的規律,所以價格隨市肆供需而波動。”


    “臣的建議是,在適當的時候采購糧食糴,再在合適的時機拋售出去糶。如此一來,無論豐年災年,糧價都能保持在一定範圍之內,農商兩利。此乃損有餘而補不足也,就算真的遇上饑饉水旱,糧價也不會飛漲,市肆物價能夠穩定,民眾也不會驚慌離散,逃往外國。”


    趙無恤聽得點頭不已,不過這東西,總感覺前世上曆史課時曾聽過似的。


    想了好一會,他終於一拍腦袋。


    這不就是魏國李悝改革裏的“平糴法”麽!


    不過趙無恤迴憶之後,發現計然的重點是通過拋售糧食讓農商兩利,稱之為“平糶法”倒是更合適些。


    平糶、平糴,各自出自計然和李悝,兩種相隔百年的觀點,整體思想是一致的,翻譯成現代的語言,那就是:國家用建立一定的糧食儲備和糧食價格調節基金的辦法,去幹預全國的糧食市場,在市場上適時吞吐糧食,以平抑糧價,保護和促進糧食生產的穩定與發展。


    於是趙無恤輕咳一聲,補充道:“先生此言有理,要我看來,不如就此契機製定一項製度,把好年成分為上中下三等,壞年成也分為上中下三等。豐收年按年成的豐收情況,讓官府收購多餘的糧食,防止商賈壓低糧價歉收年則按歉收的程度,官府拿出收購的糧食平價賣出,防止商賈哄抬物價,造成恐慌”


    這就是“平糴法”的內容了,趙無恤現學現賣,讓計然頗為驚異。


    細細想來,平價售出,的確比按照市場價格波動被動調節更為具體,可操作性強,更能顯示官府的鐵腕,表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不過此法比起計然的“平糶”而言,對商賈就沒那麽友好了,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們。


    就計然內心而言,他對農業這邊更看重些,這也是下意識將商賈稱之為“末”的原因。並非是因為商業不重要,隻是在災異將至,兩相取舍時,必然是先保農業。何況他作為治粟長史,搞好農事才是他的本職


    於是計然應諾,下去以後將按照趙無恤的建議,對此法進行修改增補,爭取在秋收後落實下去,用今年豐年的積蓄,應對明年可能到來的災荒。


    他心中也不由感慨:這位主君領悟能力竟如此之強,真是令人又驚又喜,因為一般的國君卿大夫,關心的隻是今年能收多少擔糧食,能不能增加賦稅多收一點。要麽就是逼迫治下民眾打獵、伐木、捕魚去售賣好創收。很少會像趙無恤這樣,靠改進農業技術增加糧食,靠紙、瓷器等有技術含量的手工製品財源廣進。


    這也是趙氏能“窮兵黷武”的原因,換了別國,早已民有菜色了。


    而趙無恤這邊,就隻能心疼一下明年必然減少的少府收入,和因政績降低而發愁的計僑老師了。


    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雖然不願承認,但事實是,雖然趙氏的工商業看上去紅紅火火,可就算趙無恤再發展個幾十年,中國依然是一個以農業為根基的文明,任何脫離時代生產水平的”進步“”萌芽“,都是空中樓閣。這是秦國靠單調乏味的”農戰“就橫掃在商業、物質層麵上更先進的六國的原因。


    因為他們抓住了根本,握緊了這個文明賴以為生的命脈。


    所以,以軍功地主和小農經濟為基礎的趙氏政權,糧食價格必須有利於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有利於農業的發展,絕不能以損害農民的利益為代價!


    當然,趙無恤也沒有像後世秦晉法家一樣,對商賈深惡痛絕,畢竟整個北方的貿易權都掌握在他手裏。他讓子貢以曹國陶丘集散楚、陳、蔡、宋、吳、魯國貨物,等衛渠建成,濮陽也能集散晉、魯貨物,留給臨淄和新鄭的貿易份額將變得屈指可數。


    加上猗頓的官派商隊控製了對代北胡地,上郡戎狄的貿易,太原成了北方一都會,占據了牛馬、皮革交易的大頭。而莒國琅琊那邊,曬鹽法也在悄然替代煮鹽法,有望打破魏氏、齊國對食鹽的壟斷。


    說白了,他趙氏就是這時代最可惡的官商,一個一隻腳還踩在封建時代,一隻腳卻踏入君主的古代托拉斯。


    所以趙無恤並未走極端的“上農除末”路線,以農業為主,工商業為輔,多重所有製經濟並存健康發展,才是王道選擇。


    何況計然那條”開源“的計策,還得依靠大小商賈來實現呢!


    倆人站了良久,也有點乏了,便坐到了田埂上,身為晉國上卿,趙無恤也不嫌髒,盤起腿來就往下追問。


    計然道:“上卿已強製在魯、衛、莒、泗上諸侯間使用趙氏五銖錢,取代之前種種雜幣,成為列國的唯一貨幣。此外韓魏、宋、中山、北燕、齊、鄭等與趙氏貿易往來密切的邦國,五銖錢也極為流通,幾乎成為貿易標準貨幣。如今晉國鐵礦遍布,兵器和農具不再需要大量銅錫,何不將儲藏的銅錫大量鑄幣,再用這些鑄幣,從韓魏、中山、北燕、齊、鄭等國以超出市肆的價格購進糧食呢?”


    “今年是豐收年,而列國、二卿對糧食的儲備調控又不太重視,境內商賈貪圖利潤,必然趨之若鶩,輸糧入趙,如此,則府庫可自足”


    趙無恤拊掌而笑:“先生此計,可是有點損不足而補有餘了!”


    不過這種損人利己的方法,他喜歡。在沒錢可用時,飛印標準貨幣去坑別人,而且還沒國際貨幣組織來為難他,想想都帶勁。


    明年可能會降臨的災異,對趙氏而言不僅是一次考驗,或許,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章寫了好久,也不知你們看得明白不第二章在晚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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