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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天就這一章了,明天有兩更。


    站在船頭,沉重的鐐銬縛身,望著愈來愈遠的河南成周之地,萇弘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的周室就像是脆弱的大河浪花,被趙氏的船尖輕易破開,萇弘隻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全化作了泡影。


    他是泰山邊上一個名叫”蜀“的小邑人,出身不高,僅僅是個窮士,少小離家四處遊走,到處做人家臣,隻為求一卷竹書觀看,好增長見識,最後來到王城,做了劉獻公的家臣。他剛剛來到成周之際,正麵臨諸侯坐大,不尊天子的局麵。為極力輔佐周王和劉公,維護王室的尊嚴,萇弘巧妙地運用自己在齊國海濱學到精通的“方術”,設射“貍首”,為周王尋找統率天下的依據。


    不過也因此被老子笑話為“小術”。


    “那應該怎麽辦?”眼見周室江河日下,萇弘憂心忡忡地詢問老子。


    老子當時哈哈大笑:“怎麽做?什麽都不必做。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見素抱樸,少思寡欲,則絕學無憂。你越發試圖挽迴,周室就越發墮落衰敗,人心也越發不再安定,天子遲遲不立太子,隻怕諸位王子為了一丁點的權勢,自己內部就要大打出手啦!”


    果然不久之後,周景王暴死,王子朝之亂爆發,周室一分為二,前後三位王子,周、召、甘、毛、單、劉,新舊各族在這片蝸角之地打得昏天黑地。這段時間,萇弘是讓周王匄和劉氏在王子朝之亂裏獲勝的關鍵,是他說服晉國六卿出兵,讓戰局有了關鍵性的逆轉。


    王子朝事件持續了十幾年,僅全麵內戰就進行了五年之久,是周王室爭儲之亂中最大也是最後的一次,他使得周王室殘存的最後軍事力量在內耗中完全喪失,沒有了牙齒,又被諸侯們認為得位不正的周王室徹底淪為一個傀儡政權。


    王子朝雖然南逃了,但經過數年的戰爭之後,周室白骨露於野,百裏無雞鳴,連典籍也被帶走大半,無數大夫城邑毀於戰火,戰後建設無從入手,諸侯也越發不敬周室。


    萇弘有些失望和灰心,但這時候準備離開周室的老子又和他說了一番話……


    “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萇子勉之,勉之。”


    於是萇弘重新振奮起來,他和劉公商定,在瀍水以東的狄泉附近擴建成周城。由於周王室財力匱乏,萇弘四處遊說,爭取到晉國執政魏獻子和其他諸侯的支援,合諸侯之力,最終完成了這一工程,讓成周完成了戰後恢複,經過一代人的時間,戶口滋生,商賈複興,漸漸恢複到大亂前的狀態。


    萇弘是有雄心的,不說恢複宗周的鼎盛,至少也要讓成周重新迴到平、桓時期,諸侯尤尊周室的情形。可惜眼見一切漸漸步入正軌,卻又被外來的強力打斷了,他們在晉國的內戰裏站錯了邊,以至於被勝利者清算,自己也落到了這副下場……


    有腳步聲響起,萇弘迴過頭,晉國的上卿,三軍元戎趙無恤已經換上了一身常服,朝他緩緩走來。


    此子,就是萇弘一生見過最大的意外,從流亡別國的卿族庶孽子,不斷借勢造勢,一直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人生經曆,比晉文公重耳還要傳奇!


    也許在這個殺氣騰騰的虎卿眼中,赫赫成周,隻是已經可以隨手砍掉的老槐樹吧……


    萇弘心有不甘,握著雙拳,兩眼圓睜,怒不可遏,宛如擋車的螳螂,撼樹的蚍蜉,盯著趙無恤。


    但無恤走到他跟前,讓人解開萇弘的枷鎖腳鐐,隨後竟朝他鄭重地一拜:“先前小子多有冒犯,還望萇子見諒。”


    從飛揚跋扈到彬彬有禮,趙無恤的變化讓萇弘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憋足的不屈氣勢頓時泄了大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


    趙無恤一改前態,對萇弘恭敬有禮,這倒是讓萇弘摸不著頭腦了。


    “元帥這是何意?”


    “萇子曾為孔子師,我也與孔門有些交集,勉強算孔子的半個弟子,更是其婿,遇上萇子,自然當以禮相待。”


    萇弘冷笑:“以元帥近幾年做事的手段,隻怕孔子不會認你,無論是弟子還是婿。”


    趙無恤笑道:“是麽?再過不久,孔子隻怕要多一位趙氏外孫了。所以無論認與不認,既成的事實無從更易,就像成周的現狀,就像是已經沉沒的大船,無論船上的人如何呐喊拉拽,都止不住下沉之勢,徹底被泥沙掩埋,隻是時間問題。”


    談及成周的未來,萇弘不由自主地習慣性地勸誡道:“元帥初登上卿之位,頗有會合諸侯之誌,何不尊周以正名?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鄭已數次叛王,唯獨晉室尤存,趙成子說過,求霸莫如入王尊周。趙宣子、趙文子也曾多次扶持周室,元帥可以效仿之……”


    趙無恤在船頭大笑:“先生自身難保,還記著周室和劉公的安危,果然是一片丹心,隻可惜啊……可惜先生心中的明月卻照到了溝渠裏。”


    他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遞到萇弘手邊。


    “先生好好看看吧,天子和劉公是如何歸罪於你的?”


    天子的詔書是用上好的帛寫成的,帛書中大讚趙氏曆代家主勤於王命,乃人臣典範,希望趙無恤能再接再厲,忘掉先前因為臣子糊塗導致的小誤會。這帛書內容典雅,寫的卻盡是推卸責任之辭,鍋被甩到主張助範氏的劉公,以及劉公的家臣萇弘身上。說萇弘幹成周之政多年,王子朝之亂之所以持續這麽多年有他的責任,戰後成周遷都,重修王城,也是萇弘的主意,以至於府庫空虛,內戰裏站在趙無恤的敵人一邊,更是萇弘一手抉擇的,並非天子本意……


    至於劉公的信中,則更加卑躬屈膝,他以各種誇張的詞匯逢迎趙無恤,說他年輕有為,不亞於趙武子,更聲稱大河以北屬於劉氏的田地一概不要,請趙氏笑納,還有錢帛錦繡無算,男女奴婢百人,工匠織工百人,氓隸三百戶作為劉氏助範的賠償。還保證說,劉氏一族中凡是範氏女子所生的後裔,盡數驅逐出國,保證以後劉氏一定與趙氏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先生,你已經被天子和劉公作為替罪者舍棄了。”


    萇弘看完之後,半響以後,過了一會才仰天長歎道:“難道我主張遷都是為了表功?引晉師來援反倒成了罪過?真是荒唐至極。”


    趙無恤說道:“成周早就是舉朝汙濁而先生獨清了。”


    “當年衛國大夫彪傒就說過,周朝自從幽王昏亂以來,至今已曆十四世了。我萇弘還想複辟,一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如今果然如此。天子和劉公若縱然歸罪於我,將我殺之於鬧市之上,我並不悲哀,隻是痛惜我去之後,成周的衰敗隻怕會加劇!唉,可憐文王、武王的廟堂要越發凋零下去了!”


    他轉過身,指著自己的胸口道:“辛苦三十年得到這樣的結果,我心已死,元帥若要殺我威懾天下人,那便殺罷!”


    趙無恤看著眼前悲憤交加的六旬長者,心情有些複雜。


    在曆史上,萇弘之死是他父親趙鞅一生中幾個數得過來的汙點之一,萇弘忠於周,忠於劉氏,六卿內戰後趙鞅執政,一如趙無恤今日一般開始對周室加以清算。


    於是周天子歸罪於劉氏,劉氏歸罪於萇弘,萇弘便被驅逐迴故鄉蜀邑。他有口難辯,悲憤交加,性情剛烈的他便在半路上剖腹開膛自殺,以證自己的丹心。萇弘的冤死,引起了當地吏民的憐惜同情,他們把萇弘的血用玉匣子盛起來,埋葬立碑。三年後掘土遷葬,打開玉匣一看,他的血已化成了晶瑩剔透的碧玉,璀璨奪目,光照人間……


    這就是碧血丹心的故事,萇弘一片忠心,卻落得如此下場,常讓後世的文人墨客扼腕歎息。在這個時間線上,趙氏比原本要強勢得多,別說萇弘,就算是劉氏,隻要想扳倒,也能輕易做到。隨著趙、鄭、韓三方包圍成周,尤其趙氏已經通過這次威脅控製了孟津渡口,周室又得迴到過去唯晉國是從的時候了……


    趙無恤會繼續保持周天子地位,天子也投桃報李,為了避免趙氏伐周,承認趙氏為卿的合法性,在王城清洗晉國反趙勢力的殘餘,趙無恤則承諾反過來讓周王避免王子朝餘黨反撲,提防鄭國危害侵吞周室領地。


    周室已定,但對於萇弘這個替罪羊,既然趙無恤的誌向在於天下,與其殺了萇弘讓自己名聲變壞,還不如把他也當成一根馬骨,以千金市之……


    於是趙無恤解下大氅,披到萇弘單薄的身軀上,說道:“人必有一死,或輕於泰山,或重於鴻毛,若先生僅僅如此便命殞於此,滿腹學問未免太可惜了。”


    萇弘看了趙無恤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了:“元帥此次向周室索要我,莫非不是為了殺我泄憤,而是想讓我為趙氏做事?”


    “然。”


    萇弘大笑道:“縱然天子和劉公拋棄了我,但我的心仍然屬於成周,元帥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


    趙無恤卻信心在握:“這既是懇求,也是交換。”


    “何意?”


    “以趙氏之強,逼迫天子和單氏剿滅驅逐劉氏也不算困難,但若先生為趙氏服務一天,我就能讓成周保留劉氏一日。”


    萇弘臉色有些鐵青:“元帥是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交易,願與不願,先生請便。”


    萇弘狠狠地盯著趙無恤,半響之後才泄了氣,無奈地說道:“劉公迫於形勢,棄我如路人,但我比較已經服侍了三代劉公,卻不能不記掛著劉氏。元帥說吧,想要我這把老骨頭做什麽?趙氏行政有董安於、張孟談,律法有鄧析,經營貨殖有辛文子,他們做得無不比我出色……”


    “但論起對文獻典籍,對禮樂的熟悉,這世間除了隱居不出的老子,總是在躲避我的孔子外,就數先生為翹楚了。”


    號稱“天地之氣,日月之行,風雨之變,曆律之數,詩書禮樂,無所不通”的萇弘頗有些灰心地說道:“如此禮崩樂壞的亂世,學問,還有什麽用處?”


    “在成周無用,在趙氏卻有用!”


    靠岸後,趙無恤當即邀萇弘上馬車就坐,對他敘述起自己的計劃來。


    ……


    “先生也算半個魯人,還記得從泰山附近的蜀邑時,讀過幾卷書麽?”


    萇弘歎了口氣:“故鄉裏閭中隻有一卷竹書,在當地豪長手中,被他視若珍寶,輕易不肯借人觀看;鄉中三老掌握的竹簡亦不過四卷,老朽就因為在鄉射禮上比較突出,被三老相中,靠這四卷書啟蒙識字。我大器晚成,離開鄉中後,入魯國官學就學,二十六歲才開始學《詩》、《書》,誦二萬言。二十九歲時至齊國海濱,遇方士,學《易》和各種方術,亦誦二萬言。又至成周,最初為天官小吏,學習天官書四萬言。最後靠著劉獻公的關係,得以進入守藏室,在老子指點下閱覽千卷藏書,頓時愛不釋手,花了數年時間沉迷其中,這才多學了些東西,前後亦不過百萬言。”


    趙無恤點了點頭,這在他預料之中,一百萬字的閱讀量,這就是這時代頂尖大學者的程度,老子、孔子、計然等人也不過如此,不會比後世的一個高中生多。當然,他們也有天分和人生閱曆、口頭敘述來彌補。


    但那些普通的士人,一生的閱讀量能有萇弘三十歲前的八萬言,就足以被稱之為“聞人”了,除了像成周、商丘、曲阜等藏書成百上千的守藏室,在其他地方很少能獲得海量知識,就連孔子教學生,多半也隻能口頭敘述。


    所以在大戰之後,趙無恤心裏冒出了一個念頭,一個讓天下士人趨之如騖的主意……


    他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成周守藏室毀於王子朝之亂。”


    萇弘遺憾地說道:“不錯,藏書大部分被王子朝帶走,守藏室殘留的不過十分之三四。”


    無恤笑道:“就連這十分之三四,天子和劉、單二公也答應給我了。劉公在向趙氏賠償一部分田地、錢帛、人口之餘,也將王城守藏室的不少典籍交割。”


    萇弘痛心疾首:“唯名與器,不可假人,這些典籍,也是成周的神器啊,怎能當做禮物送人呢……元帥打算如何處置它們?”


    無恤道:“這些典籍,加上從商丘、曲阜、濮陽、絳都、臨淄、莒、陶丘、薛各地或購買,或獲贈,或抄錄得到的共計萬餘卷殷周和諸侯各國的古籍文獻,將匯聚在鄴城,我要在那裏建立一個新的守藏室,能藏書兩萬卷!”


    “藏書兩萬卷……”萇弘始料未及,為趙無恤這野心怔住了,驚訝程度不比他聽聞此子遷都銅鞮,囚禁晉侯要小。


    “我想請先生作為鄴城守藏室的祭酒,與史墨、史趙、左丘明和部分孔門弟子一起,將其收編整理,編訂成紙張書籍,造福天下士人。”趙無恤胸有成竹,他不信作為一個愛書的博學之人,對政治有些灰心的萇弘會拒絕他。


    他根本就沒有拒絕的可能!


    果然,萇弘猶豫了,重新審視了趙無恤一番,比起之前此子全副武裝逼壓周王卿士,現在衣冠常服,文質彬彬的他更為可怖。


    當年周公旦入朝歌,在他的兄弟和族人們忙著到處搶占金器,爭奪人口時,他第一個進入殷商的毫社裏,將大巫打算銷毀的甲骨和金文、盤銘全部截留,由此深刻學習了殷禮,加以損益,創製了完善的周禮!


    在獲得顯赫武功的同時,也要粹於文教,這才是中原大國與戎狄蠻夷以力奪取的區別,也是王道與純粹霸道的區別!


    萇弘好奇地問道:“元帥你……究竟想在鄴城做什麽?”


    趙無恤望著廣闊的大河笑了。


    “我想要以鄴城守藏室為中心,建立一座可以容納千人萬人的學宮!”


    “我想要讓天下自由身的士人,盡入吾彀中!”


    “我想要請先生助我,繼三代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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