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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氏必盡得晉國人心,代晉而有之!”


    孫武話音落後,射台上先是一陣沉默,隨後想起了吳王闔閭清脆的拊掌聲。


    “如此說來,太子對趙氏的警惕不無道理,十年後,趙氏當為吳國北上第一大敵……”


    夫差眼前一亮:“不錯,趙無恤占據魯國,聯合宋國,又將泗上諸侯據為己有,無論哪一麵,都是阻擋吳國北上的要道,不可不除。”


    “話雖如此,但晉國執政約合吳國伐宋、伐魯、伐趙氏之策,吳國暫時不必攙和。大王和太子應該認清,楚國和越國才是急需解決的大敵,吳的人口、兵卒、輜重糧草,決定了大王無法南北同時出擊。”


    世人皆以為孫武是個好戰之徒,可其實他卻是個慎戰之人。孫子從不打無把握之仗,這就是所謂的“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


    之前吳國伐楚,因為伍子胥一心複仇和夫概的冒進,無視了孫武認為擊敗楚國後要先退迴陳蔡群舒一線,收民心穩紮穩打的蠶食建議,吳王闔閭也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打算鯨吞大楚。這才有了連續的慘敗,吳人未能在郢都久留,隻能灰溜溜跑迴姑蘇,那場戰爭的結果是吳楚兩敗俱傷,吳國除了聲威外,所得甚少。


    所以此刻孫武態度堅決,決不可在北方輕啟戰端!


    “孫子說的沒錯,不過如此一來就會錯過中原大亂的好機會,真是可惜了。”


    他迴過頭看著孫武,目光炯炯:“不過若寡人帥師伐越,先生應該沒有異議吧?”


    ……


    孫武一怔。立刻道:“不可!”


    吳王闔閭皺起了眉:“為何不可?”


    孫武道:“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而吳國剛剛從數年前的大戰裏緩過來,軍中兵員尚未補足,該有的輜重糧秣也未完備,滅越的時機未到。”


    “那先生覺得,什麽時候才是時機?”


    “時機當在三年之後,屆時吳國的年輕一代已能披甲上陣,三年不鬧水旱災澇,吳國的糧倉便能堆滿稻米,到時候,才有能力一舉滅越!”


    在孫武看來。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要打,就卯足了氣力一舉消滅,所以等待是必須的。


    “三年……”吳王闔閭默默念叨,“三年後,在令尹子西,司馬子期的改紀其政下,楚國也快恢複過來了。而北方的趙氏,很可能同先生說的一樣,已經掃清諸卿,統有晉國了。”


    看來吳王還是一心想要北上。這藏匿胸中的雄心在磨礪了這麽多年後,終於有些等不及了。


    歸根結底,他和太子夫差是同一種人!


    孫武隻好再勸道:”請大王想想晉文公的事罷,他迴國後就致力於教化國人,兩年後便想爭霸。狐偃卻說不可,因為國人還不識道義。於是晉文公出兵勤王。迴國後著力發展經濟。在他第二次想爭霸時,狐偃還是說不可!因為國人還不知道信用,於是文公在圍攻原的時候以信義折服了原人,借此告知國人,國君有信。這時候文公又想用民力爭霸,狐偃再次反對,說國人還不知道禮儀,對國君還沒有足夠的恭敬心。於是晉國在被廬大搜,設置官員,明確職責,指定禮儀,明示國人。經過數年努力,才創造了在城濮一戰而霸的偉業……”


    “先生的意思是,寡人也要學重耳,耐下心來多等幾年?”


    “然。”


    吳王闔閭沉吟不語,但他的太子夫差聽說有仗可打,已經忘乎所以,出麵道:“孫子所言雖有道理,但晉吳形勢不盡相同,重耳剛剛歸國繼位,人心不穩,父王卻已在位二十年,吳人唯君命是從。何況我聽說越王允常重病纏身,不能理政,朝堂之事都交給越國太子處理,越太子勾踐者,孺子也,此乃天賜良機,再不伐越,時機便稍縱即逝了。”


    吳國人野蠻而急功近利了,本就不喜歡久等,而是喜歡速戰速決。如今不止是夫差,整個吳國都在躁動和叫囂著戰爭,此時此刻唯獨智者才能冷靜下來,分析利弊,尋找最恰當的機會。


    “大王,太子!現在的越國內外團結,修甲兵以備吳,而太子勾踐年輕有為,攝政後四處尋覓人才,鍛煉死士,無日不訓其民。而三江五湖,相為襟帶,浙江洶湧,難以渡過,大軍行進不易,故越未可伐也!”


    孫武對間諜十分看重,認為“三軍之事,莫親於間”,他過去幾年安排了不少人南下越國為細作,所以越國的一些動向知道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心裏明白,堅韌的越國遠沒到可以輕易征服的時候。


    夫差不以為然:“孫子太過謹慎了,越,蕞爾小國,豈能當吳軍一擊之力?何況如今是隆冬時節,北方降雪避戰,南方卻是沼澤幹涸,動用刀兵的好季節。”


    “太子說的不錯……”吳王闔閭點了點頭,難得地與兒子意見一致。


    七年,整整七年,他在孫武的勸誡下忍了七年,吳國已經很久沒對外大動幹戈,可孫武卻還要他繼續等下去?


    吳王撫了撫鬢角的銀絲,他已經老了,哪能再等三年?


    闔閭終於做出了決定,“我意已決,子胥已經到各地調遣兵卒,寡人不日便要揮師南下!伍子、孫子留守姑蘇,太子隨我南下,開春之前,一定要打到會稽山去!”


    “狡而忍”,這是孫武對年輕時吳王闔閭的評價,但隨著這位國君年紀越大,倔強。驕傲,這些早年隱匿起來的東西就越是明顯。現在,他甚至不想讓反對此時滅越的孫武隨軍參讚指揮,而是想憑借自己的力量。滅掉越國給孫武看看!給世人看看!


    看啊,這個謀殺了親叔叔的公子光,他不負眾望,讓吳國大霸了!


    不過闔閭沒想到,孫武沒想到。天下人都沒想到,吳王的淩雲之誌,僅僅在一個多月後便折戟沉沙了……


    ……


    吳王闔閭再度夢見自己年輕的時候,還是“公子光”的時候。


    雖然隻是吳王僚的堂兄,但他暗納賢士,故身邊良臣頗多,文有伍員,武有專諸,他們聚集在吳國舊都的草居裏密謀,密謀如何殺死王僚。獲得王位。


    “我祖父壽夢王死,留下了遺言,兄終弟及,直到傳給季劄為止。於是我父諸樊王傳餘祭王,餘祭王傳餘昧王,餘昧王死後,季子繼續推讓君位。於是便讓餘昧王之子,我的堂弟僚繼位……“


    他憤慨地說道:“可這不對!我父諸樊王是最先當國君的,既然不傳國於季子,自當傳給下一代人。我乃壽夢王長孫,應當繼位為君!”


    伍子胥是個隻求結果不重過程的人,他對公子光這番說辭不以為然,他之所以幫他。隻有一個原因:吳王僚不願助他複仇,而公子光能……


    至於專諸,他是個受人恩惠,便以死相報的人。


    這一切因果,都匯聚到那個彗星之夜。


    吳王僚的麵容,對闔閭來說。曾如自己的臉龐一般熟悉,因為他隱忍而狡詐的目光無時無刻不盯著他坐下的君榻,但歲月仿如五湖的水蛭,漸漸吸走了人們的記憶。


    所以在夢裏,吳王僚的臉龐被一片模糊不清的陰霾所籠罩,隻能看見猜疑的眼睛,和緊緊抿著的嘴唇。他知道公子光覬覦王位,卻還是如約赴會,隻為吃一口聞名已久的五湖炙魚。


    可誰能料到,那個上菜的雍人端著的鯽魚腹中,居然還藏著一把能透甲三紮的利刃!


    闔閭仿佛看到,專諸他抽出魚腸劍,單手向前突刺,劍身青金好似龍鱗,在明亮的廳堂裏反射出死亡的光輝。


    當利劍狠狠刺穿三層甲胄,透胸而出時,他聽見了吳王僚的尖叫,天空上彗星襲月,地麵上血濺三尺。這一夜後,公子光順利篡位成了吳王闔閭,一切的一切從這裏開始……


    然後當他從夢境中猛地睜開眼時,所見卻不是昨日輝煌,而是陰沉沉的天空。


    他躺在一張步輦上,這裏很暖和,又有一大堆毛皮和毯子蓋著。雖然這讓他渾身汗水。孤在發燒,他暈乎乎地想,燒得如此虛脫,連動一動腳的輕微動作,都惹起襲向全身的疼痛,而裸露在毯子外的右腳,疼又癢惹得他直掉眼淚。


    一定不能讓旁人看到自己虛弱的模樣,他是宗姬後裔,是堂堂的大吳之王,龍蛇庇護的天命之子!


    吳人崇拜龍蛇,國君生當為龍子,死亦為龍魂,但他痛得好厲害,虛弱到呻吟的力氣都沒有,隻能閉起眼睛躺在榻上等待。


    “父王,父王!”就在吳王闔閭要再度暈過去時,卻聽到旁邊有人在喊叫他,推攮他,似乎是要把他從司命那裏拽迴來。


    他緩緩睜開眼,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焦躁的臉龐。


    “夫差……”闔閭在看到兒子的同時,也看到了圍聚在旁的吳國將吏,看到了周圍的情形。


    吳人陣型散亂,在四周呻吟嗚咽,時而發出痛苦尖叫。


    傷者眾多,而死人就更多了。他們的身體了無生氣,他們的臉龐呆滯、僵硬、腫脹、駭人,麵目全非。吳國的巫祝們把死者的甲衣扒下來,闔閭看見許多裸屍被托起手腳,拋進水中歸葬龍蛇之腹。


    腳又在疼了,以至於闔閭的整個身體都喪失了知覺。寡人怎麽到這兒來的?他努力迴憶。戰鬥的片斷零零星星地在腦中閃現:河邊的列陣,前行自刎的越人死士,瞠目結舌的吳兵,還有那把該死的戈,握在越國勇士手中,朝著闔閭腳背狠狠啄來的金戈……


    一切的一切,在這裏結束……


    吳王闔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孤敗了,在檇李敗給了越國,敗給了越國太子勾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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