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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戰之後的第三夜,五月晦日,在擊退敵軍又一次進攻後,範吉射提著長劍,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城牆上迴到了內城高台處。


    高台是範吉射在古老的共國宮室基礎上建立的,月明星稀時,在這裏可以縱觀全城景致,甚至能眺望到城外的情形。


    不過不用看也知道,外麵已經被趙軍圍城三闕,隻留出了北門。有家臣提議從那裏突圍,但範吉射卻知道,這是常見的圍三缺一之計,一旦出去,勢必會麵臨趙氏伏兵的攻擊。


    範吉射很清楚,自己已經翻不了盤了,他在沁水邊被趙氏父子大敗後,迴到共城又收攏了數千人,加上朝歌派來的五千人,湊了萬人的一軍,可決戰後跟隨他入城的範兵,十不存一。


    三天前的大決戰,盡管有大風相助,他和中行寅還是一敗塗地,將兵卒全都丟在了凡、共之間二十餘裏的原野上,連城外大營也被突然抵達的趙氏援兵燒成白地。


    他在王生的冒死接應下入了城,中行寅則倉促之下帶著一些人往東邊去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禍得福,他不用被困死在孤城裏了。範吉射隻能祝這位姻親老友好運,能逃過趙氏輕騎的追擊。


    這數日裏,趙兵攻城不斷,而且用盡了各種手段,共城雖然比凡城要大,要堅固,有護城河,有外郭,但仍然隻是夯土壘成,在攻擊下搖搖欲墜,加上敵軍那些古怪的攻城梯子,誰也不知道哪天就會陷落。


    但範吉射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突圍,他說道:“我已讓凡、共的民眾失去了自己的子弟,如今豈能棄他們而去?何況,我寧可死於城中,也不願將自己送到外麵被俘,去受趙氏父子的羞辱!”


    迴到高台上,晉國下軍佐已是氣喘籲籲,他揮了揮手。讓旁人統統下去。


    等到侍衛和豎人都退下後,卻隻有家臣公孫尨遲遲不退,眼睛盯著範吉射手裏出鞘的長劍,欲言又止。


    範吉射知道這個家臣在想什麽。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放心罷,我不會自刎的,還不到最後關頭,螻蟻尚且偷生。我也想多活片刻……”


    “主君,下臣沒有別的意思……”公孫尨垂首,範氏會慘敗到這種境地,實在是他先前沒想到的。


    “我隻是想要一個人靜靜,從三天前的大敗開始,那些陳年往事就不斷湧上我心頭。”


    範吉射蔚然長歎道:“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的征兆吧,你留下也好,我便將那些事情說與你聽聽……”


    ……


    範氏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蘊深厚。世代能人輩出,特別是經過範匄、範鞅兩代的積累,這個家族更是實力雄厚、人丁興旺。不用說,範氏的新一代也自然有才智卓越的能人。


    “我父獻主誕有三子,分別是庶長子範維,庶次子範皋夷,還有嫡子,就是我範吉射了……”


    說起來,雖然他現在與趙氏因為樂祁之死,因為二子之仇勢如水火。根本無從化解,隻有你死我亡一種結局,可迴想年輕時候,卻不是這樣。


    範吉射對公孫尨說道:“你或許沒料到。那時候,我兄弟三人和剛剛升任卿士的趙鞅,關係著實不錯。”


    公孫尨愕然,這的確是他沒料到的。


    “有一日,我三兄弟受趙孟邀請,聯袂到下宮赴宴。在綿上狩獵玩耍時,趙孟正為一件小事而發愁:他喜歡在自家園囿中乘馬駕車,但園中樹木繁茂,行車很不方便。見吾等來了,就問道‘奈何?’要吾等給他出個主意。”


    “我的長兄範維不解風情,他說園中乘馬是無聊的事,明君不問也不做,亂君則不問就去做,如何抉擇,君實思之……看似有道理,實際上什麽也沒說。”


    “我的次兄皋夷則迴答:想讓車馬在園中走得暢快,就要勞動百姓來伐株。愛馬足則無愛民力,愛民力則無愛馬足,誌父二者擇其一即可……雖有建議,但卻會產生弊端,他也是個蠢笨之人。”


    公孫尨鬥膽問道:”那主君當時是怎麽迴答的?“


    “我?”


    範吉射笑了笑。他記得,當時他年輕得像春天的嫩草,卻自視甚高,他鄙夷地瞧了兩位哥哥一眼,開口道:“兩位兄長的建議都不妥,我有一計,不但可以解決將軍的難題,還可以讓治下百姓享受三次恩德而無怨言!”


    “當時我具體說了些什麽,記憶有些模糊了,無非是借開放園囿之名,忽悠民眾來伐樹,伐下的樹再賤賣給民眾,以此得到民眾三悅而無怨。”


    “趙鞅大喜,立即依計行事,果然不但問題得到解決,下宮附近的民眾也十分滿意。”


    公孫尨道:“主君聰慧,理應如此。”


    範吉射大笑道:“聰慧?不,我的母親,也就是獻姬卻不是這麽看的。”


    他繼續說道:“我對自己的妙計也十分得意,迴去告訴了母親,不料母親喟然歎息,她預言說,‘滅範氏者,吉射也。四下賣弄聰明,炫耀功勞,卻不能布施仁德,像這般乘偽行詐之人繼承家業,範氏安能長久’?”


    “這……”公孫尨竟無言以對。


    “刺耳吧?的確很刺耳,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每每迴想起來,都覺得義憤填膺,母親憑什麽這樣說我!”


    範吉射自嘲地笑道:“直到今天,我才愕然發現母親竟是對的,在父親死後,我執掌範氏不過四年,便帶著曾經顯赫一時,持戟數萬的強卿大族,走到了滅亡的邊緣……”


    外麵趙兵攻城的喊殺聲尚未平息,高台上卻一時間鴉雀無聲,也不知過了多久,範吉射才收住迴憶,歎息道:


    “這些事都過去了,如今我和趙鞅成了生死仇敵,恨不能吃對方的肉,而我的兩位兄長,孟兄陷沒於營中,被趙氏生俘,昨日還被逼著來勸降,被我讓人一陣箭雨將他嚇了迴去,希望他能保住性命。”


    “至於次兄皋夷,他因為立嗣問題,與我反目成仇,如今投靠了新執政知伯,在國都做上大夫,名為範氏小宗,實則無時無刻不想篡奪範氏家主之位……”


    想到分裂了範氏,導致太行以西一大片領地不聽號令的範皋夷,範吉射就滿腔怒火,他從休憩的席上站起身來,咬著牙說道:“我若死在這共城中,孟兄也身不由己,那範氏的家廟和領地,恐怕就隻能由範皋夷來繼承了,卻是平白便宜了他……”


    恰在這時,東門位置卻突然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唿嘯聲,包夾著喜悅,亦或是絕望,這些聲浪穿透一裏地,直達高台!


    範吉射大驚,他帶著公孫尨走到外麵,卻見東邊城門的牆垣處火光大作,一道火龍突破了城門,從外郭朝內城湧來!


    這當然不可能是援兵,範吉射很清楚,除非一直懷揣陰謀的知氏悍然涉入,否則範氏和中行氏暫時是無兵可調用了。


    “出了何事!”範吉射心中一驚,拉過旁人就問,直到半刻後,才有從那邊倉皇跑來的人告訴了他原因。


    “主君,白狄叛了!他們襲擊東門,獻出城門,趙軍正源源不斷地湧進來!”


    ……


    “戎狄人麵獸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今日果然如此,早知道當日入城時,就應該先將那些析部的白狄屠戮殆盡!若能如此,吾等或許還能多守幾天……”


    範吉射追悔莫及,事到如今,白狄為何降趙?是臨時起意?還是預謀已久的陰謀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城池已破,他們現在像是被撬開硬殼的烏龜,任人宰割。


    從高台上看去,一切清清楚楚。敵軍先是湧入東門,隨後是西門、南門、北門。範兵士氣早就跌破冰點,很快,外郭四門皆高破,牆垣低矮的內城根本就防不住人,何況趙兵已經尾隨潰敗的城門守軍衝進來了。


    共城內一片混亂,先前湧入的那些戰爭難民四下逃竄,或者擠在屋內不敢出來,範吉射的那些家臣們在混亂之中不知所蹤,有的逃散了,有的被殺,有的被活捉。


    “大勢去矣……”


    範吉射望著新月悵然不已。


    從跟隨父親號令諸侯風光無限,到即將成為階下囚,隻不過數年之間。從帶甲數萬,晉國第一強卿,到今天的光杆司令,也隻不過是數日之間。從擁有幾十萬人其族若林,到一無所有,隻不過一夜之間……


    這個落差實在是大了點,大到讓範吉射難以接受!


    想當年,意氣風發年輕有為,天下舍我其誰。


    而如今,孤家寡人,困窘於共城高台之上。


    範吉射明白他已經無法挽迴敗局了,很快敵人就會殺到這裏,他似乎已經聽到了趙兵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他們是把他五花大綁成為俘虜?還要砍下他的頭顱?插到矛尖上威懾範氏之民,還是大發慈悲,讓他和自己可憐的兒子葬在一起?


    他幾乎能想象趙孟生俘自己,亦或是看到自己屍首後的洋洋得意,那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所以範吉射明白,自己的死期,已經到了!


    他不由慘笑道:“五月之晦,趙孟不愧為我年輕時的朋友,真是為我挑了個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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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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