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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高樓,宴賓客,大婚之夜的熱鬧繁華後,往往是無聲的沉寂。


    直到一聲拖長了聲調的雞鳴響起,隨後整個溫縣的雄雞一聲接著一聲打鳴,打破了寂寥的淩晨。


    離開寢堂時,天色已從黝黑轉為深深的鈷藍,但星星仍在閃耀,注視著在溫縣宮室內快速行駛的這輛安車。


    趙無恤披著深衣,在安車上閉目而坐,徐徐晨飛吹來還有些冷意。對於新婚之夜的次日,不能抱著新娘安睡,反倒被劇烈的敲門聲驚醒,他自然是有些不快的,一路上一言不發,直到這時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清醒,他才睜眼對旁邊的人問道:“將大殿上的情形再與我說一遍?”


    “唯,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傳令的黑衣就站在趙無恤車上,他也是奉了趙鞅之命,才敢驚擾這位君子的。


    聽完後,趙無恤看似平靜出奇,內中卻是疑慮重重:邯鄲午死了,死在宴饗之上,死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不過一路上看到的情形,卻又讓他對此深信不疑。


    這是一處隱秘的院落,數十名黑衣衛士守在外麵。“未經主君準許,誰也不得擅自出入。”趙鞅已經憑借他鋼鐵般的意誌,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將這一消息封鎖,同時加強了溫縣內的戒備。


    院內一片安寧中,鄭龍身穿黑甲黑袍站在屋外,雖然精神尚佳,但眼中的血絲卻預示著他昨天徹夜未眠。


    “我父何在?”


    “主君就在裏麵。”鄭龍邊說邊將門推開。


    室內燈火通明,卻不知為何有莫名的寒意,趙無恤走了過去,站到了趙鞅的側後方。


    “來了?”趙鞅知道來者是誰人,他隻傳喚了一個人。


    “來了。”趙無恤輕輕作答,語氣裏沒有絲毫不滿。其實趙卿已經多給兒子的新婚之夜留出了不少時間,遇上這種大事,一向暴躁的他竟還能忍到事發後的次日淩晨才喚無恤過來。


    自從前夜發生爭執後。父子二人之間便像是隔了一道牆壁般,趙鞅似是將季嬴當做親女兒來養育的,恐怕無法輕易接受趙無恤的感情。


    不過如今事關宗族興亡,族人生死。他們隻能精誠合作。


    趙無恤的目光投向蒲席,那上麵靜靜地躺著個人,他一時間竟辨認不出死者。沒錯,雙目瞪圓的死者正是邯鄲午,卻失去了先前的雍容大夫模樣。他臉色發青,口齒微張,表情扭曲,似乎是死前經曆了極其痛苦的事。


    離死者最近的人單膝跪地,蒙著白色的口罩,正在查探死因,正是醫扁鵲的弟子虢匄。


    他是虢地大夫的兒子,因為醫扁鵲先救了他,又收為弟子,帶去魯國行醫。頗受趙無恤關照的因緣,虢大夫也開始向趙氏靠攏。待趙無恤勢力席卷全魯後,醫扁鵲也開始將目光投向各國,在社會下層的行醫施藥隻能在宋、魯、曹三國開展,其餘各國,還是得上層路線。比如晉國這邊,就讓虢匄來做趙氏的醫官。


    醫者虢匄也不避諱,縱然麵對的是個死人,也是望聞切走完一套,隨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的確是中毒而死。”


    “是什麽時候中的毒!”趙鞅和趙無恤同時追問。這一點很重要。


    虢匄道:“長則十天,短則三日,這應該是種極其少見的慢性毒,潛藏於肺腑之中。讓人胸悶,窒息,直至死亡。直到昨夜受到一定誘因才突然發作,至於究竟是何種毒藥,還得剖腹開胃一視才能知曉。”


    中國醫學自古便有解剖的傳統,如今零散傳世的醫書《靈樞》便有載:“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其髒之堅脆、腑之大小、血之清濁、氣之多少,皆有大數。”


    加上在趙無恤的建議下,醫扁鵲一門已經開始進行係統的人體解剖和記載,並讓弟子們將每次解剖的發現都以後世實驗報告的方式記述下來。其中,尤其以虢匄對解剖之術最為熱衷,樂靈子倒是對這種血淋淋方式直皺眉。


    ”先不必了。“人死為大,死後傷其肉身是種無禮行為,其中以貴族們尤甚,趙鞅亦然,何況將邯鄲午屍體開膛破肚後再送迴去,邯鄲那邊恐怕更要炸窩了。


    待虢匄退下後,趙鞅才陰著臉說道:“三日前,趙午剛到溫縣……”


    “十天前,他人還在邯鄲,期間路過了朝歌……“趙無恤則幽幽地如是說。


    ……


    初升的朝陽為殿堂頂端點綴了鮮豔的緋紅,但溫縣外圍的牆垣仍在黑夜之中,外郭如此靜謐,賓客和國人們恐不知道,戰爭即將來臨。


    樂靈子也被蒙在鼓裏,盡管趙無恤一大早便被急促的敲門聲喊走,讓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可她卻沒氣力多想,昨夜趙無恤需索過甚,她承恩澤當然吃不消,很快又沉沉的睡了過去。如今再度醒來,不僅僅是下身私密之處火辣辣的疼著,身子骨也幾乎被揉散了,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想起昨夜,從一開始的僵硬拘束,再到後來不由自主的迎合,她就忍不住紅了臉。


    但必須強撐著起來,今日還有不少事情要做,婚禮的第二天,新婦還有一道在宗廟內拜舅姑的程序要走。


    所以她雞鳴即起,沐浴,梳妝,跟著有司去洗手做羹湯,然後端到宗廟外,奉於趙鞅,還有趙無恤的兄弟姐妹們。


    縱然昨夜發生了大事,但趙鞅和趙無恤自然不會錯過這鄭重的儀式,匆匆從另一處趕了過來。


    趙鞅坐於堂上,受用了兒媳的羹後,手撫棗、栗,帶著趙無恤和樂靈子祭拜趙氏的列祖列宗,告訴他們家中又添了一位新婦。隨後賜新娘醴、脯等物——中國自古便是吃貨國,任何儀式都跟吃的脫不開關係,就連莊重的祭祀神明,也帶著一絲煙火氣息。


    食畢,樂靈子撤席,她的媵孔姣則食新娘之餘。這也是有所寓意的,若是正室夫人不育或者出了意外,她就必須頂上這個位置和責任。


    禮畢,樂靈子自宗廟的東階下。缺席已久的季嬴這才姍姍來遲。


    對此,樂靈子是有些吃驚的,作為宗族長姊的季嬴竟未入廟,這其中有何寓意?丈夫昨日的心不在焉,與此有無關係?


    不過。聰明的她一句未問,穿上了晉人喜歡的朱色深衣,她帶著孔姣和季嬴相對一拜,這表示新娘將協助趙氏的長姊主持家事。


    “趙氏的家內之事,從今以後要依仗靈子了。”季嬴笑著如是說。


    “唯,敢不聽阿姊之命。”樂靈子服服帖帖,十分順從。


    一切看上去都和和睦睦,但誰知道女人家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不過趙無恤也沒功夫感受這修羅場,完成儀式後。他才有時間和趙鞅商量對策。


    ……


    “父親,那些跟在趙午身邊的範氏刺客已經審問完畢,其中有人熬不住拷打,說此行除卻要伺機刺殺父親與我外,還要監視趙午。由此看來,十有八九,肯定是範氏做下的好事!”繼續早上的分析,趙無恤一口咬定了真兇。


    “雖然邯鄲氏的父兄極力反對,但趙午已經有重歸趙氏的想法,範、中行二卿阻攔不得。為了不失去邯鄲,便暗中下毒,算準時間,讓趙午死於溫縣。然後嫁禍趙氏……”


    他先前著實是小看範、中行二卿了,趙午可是中行寅的親妹夫啊,卻能毫不猶豫地下手除去,論心狠手辣,趙鞅、趙無恤皆不如也。


    “邯鄲午雖死,但計劃不必變更。不如剖腹開胃,讓醫者看看究竟是中了何毒,然後再結合那些範氏死士的口供,與二卿刺殺君子一事,衛太子狀告二卿叛國投齊一事一同告知國君……”在商量應對之策時,傅叟為人謹慎,如此建議道。


    “指望國君和知氏是靠不住的,所以這麽做,隻是聊勝於無了。”


    這一次,父子兩人達成了共識,趙鞅也有這種覺悟。


    “既然二卿做下這種事,西去新田的道路也不安全了,無恤這時候再親去虒祁宮,無異於自投羅網,範、中行在那一帶附近的力量,遠遠超過趙氏。”


    趙無恤頷首道:“我會留在溫縣,調集魯國兵卒,觀形勢變化再做決斷。”


    “調魯兵入晉?這恐怕……”傅叟依然有些遲疑。


    “棘津以南不是晉國疆域,而是晉魯共同的占領區,調兵至此無可厚非。”趙無恤卻不怕,如今的形勢,還是兵卒在身邊才算安全。


    “沒錯,現在不是猶豫遲疑的時候,二三子,戰爭,或已經開始了!”趙鞅對核心家臣們如此宣布道。


    趙無恤深吸一口氣,他想起昨天等待那場刺殺前,他曾自嘲地把自己想象成引發一戰的奧匈費迪南大公,如今看來,邯鄲午才是。


    邯鄲氏內部除了趙午外,那些父兄,還有他的子嗣皆有叛趙之心,範、中行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敢如此行事的。


    趙午的死就像晉國這堆幹柴中的一顆小火星,會引發一場劇烈的火焰,火焰將從邯鄲開始,燒遍太行以東的範、中行領地,再引向趙氏、韓氏,太行以西的知、魏、晉侯恐怕也不能幸免,說不準,整個北方諸侯都會被卷進來。


    對此他早已預料,但卻沒想到,開頭會是這樣。


    “父親說的沒錯,所以吾等必須當機立斷,立刻行動。”


    “雖然董子已經做了許多,但,趙氏真的準備好了麽?”傅叟依然有些憂心忡忡。


    “麵對戰爭,沒人敢說自己準備好了,包括對手,包括吾等自己。”趙無恤搖了搖頭。


    “我隻能這樣保證,東趙,比任何人都準備得早,準備得充足!”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是已經流傳很久的老話。


    世上沒有紙包不住的火,這則是紙張在晉國漸漸被接受使用後,新出現的諺語。


    雖然對外宣稱趙午隻是醉酒不省人事,但趙氏沒辦法扣留所有賓客,也沒辦法堵住他們的嘴。


    三月下旬,去溫縣參加趙無恤大婚的趙午遲遲未歸,他的兒子趙稷在焦心之下,卻得知了一個五雷轟頂的消息。


    趙午死了。


    這個消息在邯鄲氏內部掀起了軒然大波。趙稷的祖輩、父輩叔伯們紛紛從各縣邑趕來。會議在邯鄲城內的宗廟舉行,這裏和溫縣宗廟一樣,同樣祭祀著趙造父、叔帶、趙夙,但後麵卻大不相同。而是第一代邯鄲君趙穿。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邯鄲氏與趙氏血緣已經淡薄,加上現實利益不同甚至相反,早已離心離德。唯一維係兩家關係的,一是趙午對趙鞅的那份畏懼,二是前年趙氏從晉侯處重獲對邯鄲氏的宗法權。


    理論上,趙鞅就算真殺了趙午,也隻是內部家事,可在邯鄲氏眾人的心中,卻絕非如此。


    遭受喪夫之痛的趙午夫人形容憔悴,據說她眼神空洞,宛如噩夢纏身的人,已經不能與會。作為家中長子。趙稷坐上了主位,身旁是家宰涉賓,宗族父兄們則分坐於左右兩側。


    “範氏那邊傳來消息,我父,已被趙氏在筵席上毒殺了!”他咬牙切齒地如是說。


    接下來是持續的爭吵,直至深夜。老主已死,新主未立,群狼無首,每位宗族成員和家臣都有權發言……或大吼大叫、或高聲咒罵、或曉之以理,時時有人憤而離席。然後沉著臉迴來。


    消息幾乎已經可以確認是真的,如今的爭議便是,邯鄲氏將何去何從。


    “老朽還是覺得,得先派人去和趙氏宗主談談。問清楚緣由。”保守的一方如是說。


    “緣由?緣由就是我父死了!”


    “但趙氏已發來了喪報,說是範氏死士下毒,似乎有理有據……”


    “荒謬!”


    一股無名怒火陡然充斥了趙稷的內心,他痛恨這整個世界,痛恨小宗必須服從於大宗的宗法製度,痛恨壓迫邯鄲氏的趙鞅。痛恨如今在魯國混得風生水起的趙無恤,也痛恨宗族內懦弱的成員。


    和邯鄲氏的多數成員一樣,他根本不信。


    與範、中行交情匪淺的涉賓反駁道:“這是趙氏為自己開脫的說辭,殺主君者,趙鞅,趙無恤是也!”


    “不錯,邯鄲的父兄昆弟們!”趙稷終於忍不住了,他高聲大喝,聲音在屋宇間迴蕩。


    “且聽小子說說我對趙氏的看法!”他啐了一口。“趙氏之於邯鄲,一向是薄恩寡幸,趙鞅視邯鄲如狗彘,趙無恤也一樣,憑什麽他們坐在晉陽或曲阜,就能對邯鄲指手畫腳,征召兵卒,強取賦稅?憑稀薄的血緣?憑他們是所謂的大宗?邯鄲與趙已經風馬牛不相及,為何不能自己管自己?如今這對父子更做下這等事情,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絕不再向趙氏低頭!”


    “然,君辱臣憂,何況死乎?此乃殺主之仇。”邯鄲家宰涉賓極力主戰,他抽出長劍,放在麵前的案幾上,利刃在粗糙的木頭上閃著寒光。“吾等應該拿這個與趙氏父子談。”


    一群人高聲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們或隨之呐喊,或握拳拍桌,紛紛抽出佩劍。


    “但趙氏強大,光是西趙,便足足有邯鄲兩倍的實力,更何況還有離這更近的東趙……”還是有人憂心忡忡,不願開戰。


    涉賓卻信心滿滿:“邯鄲也有朋友!範、中行不但遣人報喪,還極力支持邯鄲,此外還有中牟大夫也將成為吾等助力,執政和國君也必定會為邯鄲主持公道!”


    “但首先,吾等要讓整個晉國知道,趙氏幹了什麽!”


    趙稷讓豎人將準備好的東西帶上來,不多時,他頭上綁起服喪的黑帶,身披麻衣,一眾父兄家臣亦如是。


    他悍然宣布道:“我乃邯鄲稷,而非趙稷!邯鄲,從今日起脫離趙氏,兩家恩斷義絕,自此之後,再無大宗小宗,隻有仇雎!”


    史墨所作之《乘》言:公十四年春三月,趙午死於溫,四月,邯鄲稷、涉賓以邯鄲叛趙!


    ps:這兩天比較忙,今天先這樣了,明天開始恢複兩更,感謝各位的打賞和不離不棄,七月會繼續加油寫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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