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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是好東西。


    相傳大禹治水,天帝遣儀狄造酒,將這種少飲能提神解乏的飲品貢獻給大禹。大禹喝了一口酒,感到十分美妙,卻憂心地預言:“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


    果然,到了大邑商滅亡時,周公旦便認為,殷商之所以崩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貴族們“沉酗於酒”,既浪費了糧食,也令政令混亂無序,以至國破家亡。他頒布《酒誥》,諄諄告戒繼承的子孫們,不許酗酒荒淫,並對群聚飲酒規定了嚴厲禁令。


    雖殷鑒定未遠,可禁酒時代沒維持多久,《詩·幽風·七月》有言:“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不單貴族,人民在收獲後也有閑暇飲酒作樂的情況。至春秋,釀酒的作坊,賣酒的酒肆已在各地普遍出現,飲酒之風日益盛行,孔子也曾憂心忡忡地勸鄉人適當飲酒,說:“惟酒無量,不及亂”。


    善飲者無赫赫之言,喝過後世的高濃度白酒後,再喝這種古時低度數的酒漿,趙無恤便覺得沒什麽,常常越喝越清醒。


    但他對麵的伯魯卻是個不勝酒力的。


    或許是心中有事,以至於酒不醉人人自醉,才三盞清酒下肚,伯魯就有些語無倫次了。


    “了不起,無恤你出國數年,打拚下一片基業後衣錦還鄉,實在是了不起,父親一定會高興的。”


    血液裏的酒精讓他忘了先前的生分和木訥,拍著趙無恤的肩膀不住地重複這句話。


    “也難怪董子在我臨行前曾私下找找我,和我說了一些話。”


    “噢?董子說了些什麽話?”趙無恤明知故問。


    伯魯神情有些暗淡,他歎息著說道:“董子他對我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趙成子與趙伯姬立趙宣子為嗣;另一個是韓無忌稱疾,請辭韓氏嗣君……”


    ……


    對於董安於會找伯魯談話,趙無恤早有預料。


    趙鞅早已經向趙無恤許諾過要讓他當趙氏世子,但二子、三子雖不肖,長子卻沒犯什麽過錯,作為宗主。他可以狠下心做出抉擇,但作為父親,卻沒法當著伯魯的麵說出口。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於是這個惡人。便隻能由董安於來做了。


    董安於卻欣然應諾,表示樂意為之。


    自從那次趙鞅中風昏迷數日,趙無恤和趙伯魯兩人的表現高下分明後,董安於便在擇嗣上偏向於廢長立賢,趙無恤出國為趙氏開了個大大的分店後。他更堅定了這種心思。


    所以董安於對伯魯說的兩個故事,都是意有所指的。


    當年,晉文公結束流亡歸國繼位後,趙氏迎來了第一個春天,趙成子娶了文公的女兒為正妻,這位趙姬出名的賢惠,不但力勸趙衰把在白狄娶得前妻叔隗和兒子趙盾接到晉國,還把正妻(內子)的位置讓給了叔隗,自己做偏房。時隔數年後,還因為趙盾有賢能。便再次提議,讓他做嫡子,繼承趙氏家業,而讓自己生的三個兒子當了庶子。


    趙氏果然在趙宣子的發揚下,進入了璀璨的盛夏。


    這意思明擺著,董安於等於是直接明了地對伯魯說:“主君想讓最賢的兒子繼承宗族祖廟……”


    得知此事後,趙伯魯可以說是感覺到天旋地轉,雖然早有預料,但希望徹底破滅卻是另一迴事。


    他離開晉陽後便一路失魂落魄,心裏苦澀地想道。這件事情要是被妻子韓姬知曉,一定會滿眼失望,歎著氣說:“同是趙氏之子,為何有成就。得到好處的都是趙無恤,你卻被棄如草芥呢?”


    伯魯心裏一直沒邁過那個坎,那個以後要對幼弟俯首稱臣的坎。


    直到白天在岸邊見到趙無恤不露自威的權勢後,他終於有所領悟。


    當他還在國內庸庸碌碌時,無恤已經強大如斯!


    但他還是有點不死心,妻子韓姬的話仿佛就在耳旁:“他既已在國外有那麽大的成就。與趙氏本土並稱‘東西二趙’,自立一族,讓兒孫享受在魯國的世卿世祿就是了,何必要迴來與你相爭,奪走本屬於嫡長子的東西?”


    於是乘著酒勁,伯魯殷切地拉著趙無恤的手問道:“無恤,對此,你是怎麽想的?”


    “我?”趙無恤無愧於心地笑了:“伯兄問錯了,其實我有什麽想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伯兄你的想法。”


    ……


    “我的想法?”伯魯愣住了。


    “沒錯,這是父親的決意,他的脾氣伯兄清楚,言必有信,行必有果,隻要是做出了決定的事,無論是家臣還是子嗣,無人能讓他改變主意。想想董子說的第二個故事吧……”


    無恤說道:“當年韓獻子告老,本來想立嫡子韓無忌為繼承人,韓無忌卻拒絕了。他說,無功的庸者不敢居高位。如今無忌我智不能匡君之失,才不能救國之患,勇不能死君之難,怎麽敢再玷汙國君的朝堂,有辱韓氏的先人?請允許我退避吧。他接著又力薦幼弟,曰:我無忌雖然不才,讓賢,還是做得到的,請父親立阿起為世子,他有才幹,一定能光大韓氏!”


    “於是韓氏便向國君宣稱韓無忌有疾病,恐不能勝任卿位和韓氏宗主之職,讓韓起代替他當了韓氏的繼承人。果然,韓宣子時韓氏大興,韓賦七邑,皆成縣也,各能出賦百乘,韓氏蔚然成為六強卿之一。”


    “伯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董子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麽?”


    月光下,趙伯魯臉色發青:“我明白,父親和董子是希望我主動讓賢……”他抬起眼盯著趙無恤:“讓給你!”


    “伯兄是否有些不甘心,有些不情願,覺得這本是屬於你的東西,卻被我生生奪走了?”


    “我……”伯魯說不出話來,縱然他生性淳樸,但無過而被剝奪了繼承權,換了誰也不會高興。


    伯魯是個好人不假,但趙無恤心裏卻沒有絲毫同情,更不想退讓。且不說趙氏一貫有廢嫡立賢的傳統,趙宣子之立。趙景子之立,乃至趙鞅之立都是如此。在晉國六卿火並在即的時刻,還講究嫡長子繼承是取死之道。


    未來的家主,當然是他這個兵強馬壯者居之了!


    不過。眼前的人還是可以規勸的,有他為佐的話,也在趙鞅和家臣麵前展現自己的孝悌,同時讓韓氏更合作點。


    無恤語重心長地說道:“伯兄,世子之位。意味著的可不止是榮耀與權勢,更多是責任與擔當。晉國如今的形勢你應當有所察覺,我趙氏與範、中行勢如水火,知氏的態度也曖昧不明,戰事一觸即發。《詩》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是不想走夜路,隻是害怕露水多);又曰,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辦事不能躬親。百姓不會信任)。我就問一句,伯兄你若為宗主,有信心讓趙氏避免又一次下宮之難?有信心在戰爭中帶趙氏走向勝利麽?”


    “我……不能。”伯魯張了張嘴,苦笑著說道:“我連一座萬戶縣都沒把握治理好,也不懂軍事,家臣們也不支持我……”


    無恤一點不與他客氣,陰陰地說道:“那你還想爭什麽?爭一個趙氏的末代家主,爭一個死後被趙氏列祖列宗指著鼻子唾罵的覆家亡族罪人?讓出權力的同時,也讓出了責任,讓出了危險。韓無忌都能明白的事情。你就不明白?”


    “所以這是父親給你的選擇,這決定了伯兄你日後的地位,是百世後仍受敬仰祭祀的宗正、大夫,還是和仲兄、叔兄一樣被趕到邊邑。排斥在趙氏核心之外,全在你一念之間!”


    趙伯魯如同當頭棒喝,心裏那道坎一下子通透了,他沉默半響後,朝無恤舉袂道:“董子說的沒錯,韓無忌有疾。我亦有三疾,一疾為無才,二疾為懦弱,三疾為不能當大任……等迴到溫縣,我會主動向父親推薦你為世子的……”


    趙無恤見他態度誠懇,知道已被自己說動,也不多言,舉盞連敬了伯魯三次。


    是夜,伯魯在去掉心結後,喝的酩酊大醉,越發收不住嘴,拉著趙無恤,從小時候的事情一直說到他那有些悲劇的婚姻,甚至是私下與韓姬的爭吵。


    趙無恤不住頷首,心裏卻想著別的事情。


    這次歸國,是公開宣布他將繼承東西二趙的好時機麽?


    不見得,這會刺激晉國諸卿,讓本已激化的局勢越發危險。


    但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或許,可先在趙氏內部達成一種共識,趙鞅特地在溫縣為趙無恤和樂靈子舉辦規格遠遠高於其他三子的婚禮,正有此意。


    “等……等到了溫縣,無恤你便能見到你嫂嫂和侄子了……”


    不知不覺,絮絮叨叨的伯魯不說話了,偏在石案上酣睡不已。時值三月,大河以北的天氣仍有些微涼,趙無恤歎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衫,給這個老好人披上,輕聲說道:“我在此向你保證,你未來在趙氏之中的地位,絕不會遜於韓無忌之於韓氏!”


    韓無忌讓嗣後,晉悼公認為無忌有德,命其為公族大夫之長,死後諡號公族穆子,其言行至今被韓氏稱頌,在宗廟內與韓宣子並列祭祀,地位、富貴、死後名,該得到的什麽都不少。


    隻要伯魯知進退,不自己作死,趙無恤便不吝嗇於允諾他一個好下場。當然,肯定不可能是曆史上趙襄子似的,放著五個兒子不傳,卻讓伯魯的孫子為君了,那件事埋下了趙國內亂,失去在戰國前期崛起的良機……趙襄子精明了一輩子,卻在死前犯糊塗,也不知是怎麽想的。


    難道是真覺得愧對伯魯?


    或者,有什麽連史官都沒搞清楚的隱秘……


    他搖了搖頭懶得去想,自言自語道:“韓姬和我那便宜侄子都在溫縣,阿姊應該也在罷……”


    “無……無恤……季嬴也在溫縣。”


    伯魯似是聽見了這段被風吹走的話,突然迷迷糊糊地就要起身,還衝著沒人的地方,從嘴裏又嘟囔出了幾個字。


    “那時候……那時候汝等還年紀小不記事,但,但我卻是記得的,那年也是這個月份,季嬴隨她母親來了下宮,父親稱她是自己遺留在外的子嗣,要我把她當親妹對待……”


    “什麽?”趙無恤沒聽清楚,隻聞“季嬴”二字,不由耳朵一豎,拉著伯魯就要追問。


    然而,伯魯卻已倒頭在花苑裏沉沉睡去了,怎麽喊都喚不醒……


    ps:第二章在晚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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