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數十諸侯國,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性格,鄭國以東,徐、淮以北是宋之分野,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喜好稼穡。的確,宋國人在諸夏中一直被認為是比較老實的,所以才會有宋襄公的不列不戰,半渡不擊,才有守株待兔等笑話流傳諸侯。


    但千萬別小看老實人,這些人一旦經過正確訓練,成為一個整體後,可是單獨的兵油子沒法對抗的。所以三年前趙無恤在此募兵,得到了一大批精兵種子。可當這些老實巴交的宋國人成為敵人時,卻也能給他製造了數不盡的苦惱。


    騎兵,尤其是踏著馬鐙的騎兵,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世界舞台上登場,對於騎術高超者來說,雙腳緊緊踏在馬鐙上,雙手就得到了解放,他們手裏的矛能戳的更準,挽開的弓能拉的更滿,射的更遠!


    換了其他邦國的兵卒,遇到這些第一次碰見的敵人兵種,當帥旗被斬斷的那一刻,可能就潰散而逃了。


    然而這些樸實的宋國人沒有逃,他們自發地留了下來,繼續執行著命令,阻止輕騎向前。


    所以趙無恤大聲唿喊的“十騎敗百人,百騎走千人”並沒有輕易出現,他們像是陷入了泥潭的巨人,依舊在向前艱難邁步,每一步都有馬匹倒下,騎士戰死。


    所幸宋國人性情雖然堅韌,但組織度畢竟不高,沒多會,有了馬鐙後如虎添翼的輕騎終於破開了最薄弱的環節,衝到了包圍圈的內側。


    莊園裏麵的武卒已經全部聚集到了門口,他們將方才不知為何走出來的紫衣女子圍在中間,武卒們和自己的同僚頗有默契,這裏離商丘太近了,“叛軍”隻會越聚越多,不如突圍出去,這才是唯一的活路!


    衝出重圍後,趙無恤打馬停駐,朝滿臉血汙。卻依舊在朝他笑的那個大高個點了點頭。


    “你是……漆萬?”


    隨著武卒的擴編,他已經沒法想以前那樣,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了,但這個來自宋國蒙城的高個劍盾手卻是個例外。不提他多次立功,雪原之戰裏身中數箭還能活下來,並扛過傷寒疫病,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漆萬高興極了,對於他來說。立功後得到的勳章,其實比不上司寇在肩膀上輕拍一下的鼓勵大。


    “唯!真沒想到,司寇竟然來了!”


    趙無恤將衝鋒中折斷的銅劍收迴鞘中,似是自得地笑了一下:“的確,沒人想得到。”


    別說敵人,連己方的曹伯陽、端木賜也不相信,一日半行兩百裏,這是不可能實現的速度啊!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暢通無阻地一路殺到商丘城北來。


    他對周圍的人說道:“公子地大旗雖斷,但他本人卻還活著。頂多瘦了點驚嚇,宋人雖被衝開,但若是有人組織,不久便能再度合圍,此非久留之地,所有人都收拾一下準備上馬。”


    趙無恤與眾人說著話,眼睛卻看向了中間的那個紫衣女子身上。


    ……


    雖然還是那身裝扮,但是兩年不見,南子的氣質怎麽大不相同了?不再一見到趙無恤就嘿嘿嘿壞笑著朝他拋媚眼,然後各種真情假意的投懷送抱。那副垂目行禮的樣子,看著還挺舒服的,難道經過此次教訓後,她鉛華褪盡。返璞歸真了?


    陳定國、漆萬等人知趣地推開了幾步,開始組織收斂傷患,而趙無恤下馬過去朝“南子”微微行了個禮。


    “我來遲一步,讓公女受驚了。”


    說完便過去扶著她的肩膀,想要幫她上馬去:“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速速離開微妙。對了,靈子何在?”


    趙無恤左顧右盼,沒有看見未婚妻的身影,臉頓時就陰沉了下來,手上的氣力不由加重了半分,聲音裏帶著焦慮和擔心:“靈子呢?莫不是還在莊園裏?”


    一迴頭,紫衣女子也在看他,眼裏隱約帶著一絲笑意,趙無恤這才發覺不對。


    這雙清揚婉兮的眼睛,絕不是南子的!


    淡紫色麵紗被趙無恤扯下,隨風飄走,時隔兩年有餘,樂靈子比過去略為成熟豐腴的姣好麵容再度浮現在眼前。


    亂世中有美一人,在鮮血淋漓的混戰裏與他邂逅相遇,卻正適了趙無恤的心願。


    趙無恤鬆了口氣之餘也有些後怕,上下打量了她兩眼:“你怎麽在這?還這身打扮?”


    樂靈子見裝不下去了,無奈一笑:“妾侯君多時,今日君歸,自然得在門外相待,倒是君子為何會來?”


    趙無恤露出了笑:“我的舅家被人圍了,我的夫人受了逼迫,我哪能不來?”然後不由分說,便將她抱上馬,馬鞍上有柔軟的墊子,能讓騎手少受顛簸之苦。


    “乘著叛軍尚未合圍,吾等得速速離開,對了,南子她……”他故作無意,其實還是挺關心的。


    樂靈子這身仿效南子的打扮,還出現在戰陣之上,真是讓人疑慮重重。


    “君子這一路可是擔心壞了?”樂靈子不安地扭動身子,適應著墊子下生硬的馬鞍,趙無恤則在她身後操縱韁繩,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她臉一紅,也顧不上揶揄趙無恤了。


    “南子無事,我讓她從密道離開,現下應該已經到後山,那兒停有馬車,希望她能順利到戴邑去……”


    趙無恤一怔,那密道他可是為靈子挖的,樂靈子莫不是想假冒南子,想要為她脫逃贏取時間?


    他不好追問,便頷首道:“若是順利,或許吾等半路便能追上她!”


    趙無恤不再多言,莊園裏留守的人戰死七成,隻剩下幾十,會騎馬的就騎馬,不會的就讓騎從帶著,無恤不希望他們折損。


    他們組成了一個菱形陣,一馬兩人的被圍在中間,而外圍則是精銳組成的鋒刃。堅韌的宋國人沒有潰散,被衝開後他們艱難地尋找著鄉黨和上司,再度組合成薄弱的防線後。卻又一次被劃破了……


    公子地方才真鎮定自若地指揮宋人圍攻莊園,心裏想著攻破莊園,俘虜南子之後要如何處置,國君堅持要保南子安全。送到衛國做夫人,但公子地還是想狠狠羞辱她一番,至於裏麵的樂氏女?先作為人質扣押,逼迫司城樂氏投降,待內亂安定後。就作為南子的滕,一起送到衛國送給衛侯褻玩罷!


    由此可以激怒趙無恤,讓宋國和趙氏、晉國徹底斬斷關係,成為死敵。


    孰料正**時,大軍突然遭到搗背一擊,自己的大旗被一箭射落,驚慌之下公子地的胄也掉了,暈頭轉向了一會後終於找到了北,但那些來去如風的輕騎已經完成了接應,揚長而去了!


    公子地大慚。他這裏足足有兩千餘人,結果卻被兩三百人擊穿,兩進兩出還不算,勢在必得的南子也被救走了……


    “追,速速派輕車去追!”


    望著輕騎絕塵而去,宋國人都有些愣神,甚至那些參加過華向之亂的老卒也在摸著後腦勺發懵。他們老實,作戰的時候來不及多想,隻會按照本能揮動兵器阻擋,但事後一看。這種來去如風的打法,他們還真不太適應。


    一百五十年前,他們的國君宋襄公在泓水之畔,因為無法適應脫離古軍禮的半渡而擊。結果被楚人擊敗。


    現如今,麵對劃時代的兵種和戰術,宋人們又要頭疼不已了。


    ……


    從趙丘脫身後,清點人數,騎兵還剩下兩百餘,在破圍和突圍中損失了幾十人。趙無恤有些心疼和惋惜,但相比於救下了自己的未婚妻,這些損失還是可以接受的,迴去之後他自然會善待戰死者的家眷,想來今秋,羽林孤兒裏又得多出不少人了。


    甩開追兵後,他朝四麵派出了探馬斥候,尤其是趙丘背靠的後山,那裏本來是一處天然的地裂深壑,被趙無恤派工匠改造成了一個可以脫逃的密道。


    可一個又一個斥候去了以後又迴來通報,說是未曾看到人影。


    “或許是已經從小道往戴邑去了。”樂靈子有些憂心,趙無恤隻能如此寬慰他。


    宋國內部已經打成了一鍋粥,樂大心控製了蕭邑等東部地區,阻斷了彭城的公室之兵,公子地和公子辰控製了靠近陳國的西南部,南部的皇氏中立觀望。


    而向氏兄弟在倉促敗北後,朝宋國北部的鞍邑等地竄逃,準備收拾殘部力圖反撲。那兒靠近魯國、邾國,據說司馬牛還去了曲阜,大概是想向他老師孔子求救,不知道曲阜會作何反應?


    還剩下的西北部,則是司城樂氏控製的戴、黃池等邑,也是趙無恤等人的目的地,外迫於鄭、衛,內迫於叛黨,所幸宋國的小冤家曹國這次是站在這邊的。


    戴邑在商丘西北百裏處,既然人已經救到了一個,騎兵便不必徹夜兼程,沿途也散出斥候,到處尋找可能載有南子的馬車。


    在最後一批斥候返迴後,趙無恤輕聲向關切的樂靈子通告結果:”還是沒找到。”


    樂靈子咬著蒼白的唇:“是我害了南子……“


    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她的心卻越來越沉,一路上一直在思索著自己配置那份**時的劑量。過量的毒藥能害死一個人,但少量的毒藥,或許隻是在讓她沉睡的同時,拂去她臉上的憂愁和皺紋罷……


    她知道南子倔強的性情,怕南子不願讓自己冒險,所以將她藥昏,是藥昏,絕對不會致死,絕對絕對!


    趙無恤隻能再度寬慰她幾句,繼續上路。


    然而直到他們抵達戴邑,南子卻仍舊杳無音訊……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ps:第二章在晚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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