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本章數據來自《管子.國蓄》《秦律.金布律》《漢書.食貨誌》,這幾天很忙很忙,都沒空分章,大章一頂二了,打賞的書友改日再謝


    四月將盡,天氣一天熱過一天,富裕的大夫開始披上絲質的蟬衣,而士人和國人也開始以細葛布製作夏服。


    正所謂“讚桀俊,遂賢良,舉長大,行爵出祿,必當其位”,這也是西魯官吏俸祿發放的日子。


    按照春秋季世的新趨勢,攻占的城邑,趙無恤不再分封給臣下,至多按照立下的功勞授予他們食田,準許以食田雇傭無地的農人耕種,食其租米,他手下的大小家臣,乃至於立功的軍吏、兵卒基本成了西魯上的新興地主。


    除了力田以外,在官府供職的官吏,每年還有祿米分發。不過從四月底起,隨著鑄造工坊連續不斷地鑄出西魯的新幣,所以除了祿米之外,還有俸錢!


    趙無恤對張孟談直言不諱:“我也不指望高薪養廉,但一些人期望受封於小邑的心思未減,總得提高待遇加以撫慰。”


    說來也無奈,畢竟現下最高大的理想就是能成為一地封君,與國同休。∠,就算到了戰國大爭之世,秦、齊、趙、楚一個又一個大權臣的理想也就是這樣了,什麽奉陽君李兌,穰侯魏冉,薛公田文,割據江東的春申君,無不是被實地封君的地位砸暈了頭,更何況春秋時人呢?


    觀念要潛移默化地改變,希望實現集權化。那在創業之初再分一堆大小領主出去的話,趙無恤這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所幸這一點上,孔門的儒家弟子卻是俸祿食田的有力支持者。孔子曾拒絕齊侯封地的舉動給他們做了一個好榜樣,現下的儒生遠不是後世一聽到封建就高潮不已的腐儒。


    所以四月盡頭的這天,鄆城士師成摶也收到了一大串銅錢作為俸錢……


    “外圓內方,倒是新穎……”


    把玩著手裏的大小趙錢,成摶知道這是為了促進趙錢在鄆城的流通而分發的,他不由想起了司寇讓自己新近製定的《金布律》。


    《金布律》,是趙無恤以統治者身份規定的價格標準,其中有大小兩種趙錢與各類常見貨物的兌換比例。


    成摶一手持錢,一手持布給前來詢問的同僚們解釋道:“就比如說二三子想要做夏衣。趙氏大錢五當一尺見方的細葛布,小錢二十五當一尺見方的細葛布,相當於四十大錢,亦或是兩百小錢能置辦上一件中等的夏衣……”


    群吏恍然大悟,望著手裏那些:“原來分發這些俸錢後,吾等每月就相當於多出了一件衣裳了。”


    有些人家境貧寒,覺得占了小便宜喜滋滋地,有些人家境富裕,則不以為然。但明麵上卻得遙遙對著司寇府邸感恩戴德一番。


    隻有成摶依然在心裏打著算盤。


    將新鑄幣的地位和價值用成文律法的形式確定下來,然後再分發給官吏,這是錢幣流通的第一步。


    官吏士人們或讓隸從去織造坊購買細葛布做夏衣,亦或是直接到市肆裏的成衣店定製。如此一來,趙錢便流通到了市肆上……有了《金布律》的保障,不怕那些見了市掾小吏點頭哈腰。卑躬屈膝至極的絲布商賈不收!


    ……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四月的鄆城街巷,哼著這首民間耳熟能詳的男子負心詩歌。養蠶女們再度頭頂裝滿蠶繭的竹筐,從郊外的裏閭往鄆城外郭的織造坊而去。


    這個月,蠶桑之事大致宣告結束,據說那些神秘的司寇妾室現下帶著三四十名女童學蠶桑之事,她率先向司寇獻上蠶繭。於是養蠶也要紛紛效仿,在繭稅之外,還得向織造坊獻上自己的勞動所得,換取粟米,亦或是布幣、刀幣作為報酬。


    一進入織造坊,養蠶女們原先嘻嘻哈哈的嬉鬧頓時停止了,她們戰戰兢兢地獻上蠶繭請隸商們檢驗,在市掾小吏麵前點頭哈腰的絲布商賈現如今卻趾高氣揚,在蠶繭裏挑來挑去,尋找各種借口削減價錢。


    最後,當養蠶女們接過一串由細麻繩串起來的奇怪錢幣時,不由麵麵相覷。


    在她們的推攮下,那位因為得到了醫扁鵲醫治而名噪一時的養蠶女站出來怯怯地詢問,可否換成平日用的刀幣,亦或是糧食也行。


    絲帛商人眉毛一揚,破口便罵開了:“這可是司寇鑄造的新幣,而在鄆城之內,刀幣、布幣雖未禁止,但已經不提倡使用,家中若是藏有,最好去交換,否則交稅和口錢時邑寺不收,到時候後果自負!乃公的話汝等也不信?還以為我是在欺負汝等?這可是法定貨幣,知道什麽是法定麽?邑寺和城門口還貼著《金布律》,汝等自去觀看詢問即可。”


    養蠶女們又驚又怕,隻能捧著一串銅錢沒命地逃了出來,又一窩蜂跑到邑寺和城門口觀看。的確貼著一張紙做的告示,篆字密密麻麻,旁邊還有小吏口吐蓮花般在那裏為圍觀者解釋,那絲帛商賈說的話,應該是真的。


    於是養蠶女們撫著撲撲跳的心髒,詢問起這“趙氏一兩”“趙氏五銖”與粗麻的兌換比例來……


    這世道,燒炭人冬天瑟瑟發抖,燒磚人隻有破陋的屋子住,養蠶人也沒有絲帛穿。那些滑膩膩猶如鼻涕的華貴服飾她們也穿不慣,也不敢私留,不然可會被家中的男子打得半死不可,窮人窮命,隻有當皮膚接觸到粗糙的麻布衣才能安下心來。


    麻布粗糙而厚重,卻和蠶繭一樣,是按斤兩來賣的。


    薄如蟬翼,這個形容詞來形容絲帛衣服足夠了,輕輕幾兩便能做成數層帛衣。隔著兩層還能看到胸口的黑痣。


    而粗麻卻不同,光是一件。穿在身上都會感受到拉扯你下墜的重量,按照《金布律》裏的兌換。則是一斤值兩枚大錢。


    養蠶女們掰著指頭算了半天,才算出來自己十斤粗麻夠做一件禦寒的褐衣,也就是需要大錢二十。她們不由得歎息了一聲,桑樹是屬於織造坊的,自家這幾個月的所得交了繭稅後,換來的不過是一家人的一季夏服而已,剩餘的錢,不知道夠買多少粟米吃?


    她們居住在城邑郊外,專事蠶桑而無力田。所以還必須去邑內外的市集上換取糧食……


    ……


    從一月份被趙無恤聘為“勸農吏”開始,樊須便開始在西魯大地上不斷地行走,他走在田埂上,阡陌間,荒廢的農屋外,新開墾的鹽堿地裏……


    像後稷那樣,為農稷之官,親自帶著農人播百穀,勸耕桑。以足萬民衣食,這就是樊須的理想。這就是樊須喜歡的“禮樂”,非周公孔子那般居廟堂之高,非老子一樣避江湖之遠。而是紮根於鄉土裏閭間。


    他也在不停地學習各種新穎的耕作方法,比如代田法,比如牛耕。趙小司寇的慫恿一直在他心頭熱切地湧動,寫一本屬於萬民的農書。農稼和園圃,也能開一家之學!


    四月時。在西魯依然繞了兩圈的他樊須再次迴到鄆城左近,他要組織亭卒驅趕野獸使其不危害莊稼,同時要告誡各地貴族,切勿舉行大規模田獵妨害農事。


    這期間,他自然就注意到了裏閭小集市上的新變化。


    不同於鄆城裏因為治所轉移而日益繁榮的大市肆,這些樊須所見的“亭市”、“裏市”則就如後世北方農村的“集”一樣,在特定的日子裏,老百姓約定俗成、自發聚集,而形成的場所。


    市集一旦形成,周圍幾十裏的民眾都會被吸引過來,在此買賣貨物、互通有無。


    樊須很早就注意到,雖然號稱男耕女織,理論上一家農戶可以達到自給自足,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但事實上,交換卻永遠無法避免。


    就比如說,陶罐、釜等炊具或生活必須用品,不是每個裏閭都能生產土陶的,各種工匠的活計各有專精,本來就不可能邊耕作邊幹,所以必須外出交換。


    而且人必須吃鹽,這東西在齊國對魯、曹實行禁鹽策的時候,甚至要到鄆城才能買到。因為食鹽不足,不少民眾似乎都饑羸也不少,耕作無力,常吃土鹽又容易腹瀉,這讓樊須很是頭疼。


    所幸趙小司寇自有手段,從吳國、莒國甚至是魏氏安邑運來了鹽,頓時如春雨滋潤,鄆城的鹽價穩定了下來,正常的食鹽得以供應流通。隻不過每個亭都要根據人口進行限量供應,如此一來,也順便將遲遲不能理清的裏閭人口一口氣統計了。


    料民,是實現集權的第一步,當年周宣王甚至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這一點樊須也懂,不過他的追求,也就是讓民眾的日子能過的好些,出產能多些,交易能公平些而已……


    這次迴來,他便敏感地發覺了,市肆上交換時零星的齊刀幣,衛布幣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圓形方孔的新錢。


    “司寇終於還是鑄幣了……”樊須不懂量入為出,但即便是屁股一直坐在農人一邊的他,也已經意識到魯國銅貝幣不適應交換。


    例如 :有時富裕的士為了買一頭牛 ,要背上成鬥的“貝幣”或者“仿貝”到市場上去。支付時的計算也很麻煩 ,買更貴重的東西呢,攜帶“貝幣”的數量恐怕要肩挑,車推才能支付。這就造成了流通秩序的混亂,這種單一的低麵值的貨幣製度在也維持不下去了,而一直依靠齊國刀幣或衛國貝幣也不是常法,所以新的貨幣勢在必行。


    貨幣的變動帶來了新的交換方式,樊須注意到,不少鄆城郊外的養蠶女就捧著一枚枚趙氏大小錢,想從農人處換取糧食。


    不知是不是受城邑裏的商賈耳渲目染,邑內的人比外郭郊區的人圓滑,而外郭郊區的人又比裏閭的農人圓滑。所以討價還價上,農人永遠說不過養蠶女們。


    “一石十錢!以前就是這樣的!”養蠶女一口咬定要以從前齊國刀幣換取糧食的比例來交易。


    想要以糧換錢。再以錢換器具的農人撓了撓滿是稻草和粟殼的頭,打算同意了。然而這交易卻被一旁巡視過來的亭長製止。


    “亭寺裏自有《金布律》,齊刀幣官府從此不予接受,按照重量,1刀幣兌換新鑄的大錢2,小錢10一石粟米賣二十大錢、亦或是一百五銖錢最合適,司寇重農,汝等休要欺瞞,擾亂市場!”


    樊須這才鬆了口氣,看來司寇也不希望新幣傷農。


    他心裏也算了筆賬。食,人月一石半,五口之家終歲食粟九十石,那不事農事的一戶人家,需要一千八百錢才能吃飽,西魯三萬戶人家,有九成的農戶,剩下一成,也得五十萬錢才勉強夠用。但司寇府庫裏的銅、錫、鉛夠鑄造那麽多麽?


    算了算了,這不是他該關心的,接下來的五月是黍子成熟的季節,他還得繼續敦促各亭裏農人不要耽誤農時才行。


    ……


    在得知連鄆城外的裏閭也開始流通趙氏的大小錢幣時。令狐博便知道,趙無恤的幣製改革已經成功了一半。


    因為有魏駒的囑咐在先,他從始至終都在關注趙無恤的施政。任何新舉措都能讓他好奇上一段時間。


    “更製貨幣,貴在主君有足夠的權勢和信譽。趙無恤有強大的武卒,還挾著在兵事上大勝齊人之威。所以不缺權勢。而信譽,我聽說他之前就做過焚券市義的事情,頗得西魯人心。”


    “所以即便對新幣的出現再懷疑,一聽說是趙小司寇以成文法規定的‘法定貨幣’,大多數人就用之不疑,甚至願意將自己手裏的齊國刀幣、衛國布幣拿去交換……殊不知,這趙無恤是個鄉願之人,齊刀融後可以鑄造三枚趙氏大錢,他卻隻換給人兩枚,這期間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潤,鑄錢牟利,虧他想得出來……”


    令狐博把玩著手裏的大小錢幣,揣測趙無恤的險惡用心,心裏冷笑不止。


    不過這卻也是個一本萬利的事情,而且趙氏的瓷器也好,絲帛也好,紙張也好,都是頗為流行的貨物,隻要趙無恤一聲令下,聲稱這些東西也得趙幣才能換取,那這種錢幣傳遍天下也不是難事,尤其是沒有自己鑄幣的魯國,一夜之間便能被趙幣滲透!


    甚至晉國本土也會受波及,不知道趙鞅會不會把自家兒子的成果直接拿來使用,若是那樣,魏氏不得不防!


    他思索道:“魏氏的尖首布在六卿中並不占優,或許,我迴去以後可以讓世子效仿趙幣,也做一種圜錢出來?”


    因為擯除他心裏對趙無恤的嫉妒和惡意揣測後,再看這些孔方錢,的確比現下諸侯的貨幣要有很大的優越性。


    其一是簡約美觀,形製幾乎一模一樣,更能體現官方的權威。


    其二是相對體積小,容易攜帶,趙錢基本的貨幣單位是“錢”,最高的貨幣單位“貫”:計數為千,用繩索穿成串叫貫,中間的單位是百錢的小串。一貫錢放在寬袖裏就能上街了,而不像齊刀、晉國尖首布幣一樣得拴在腰上,一不小心其尖銳部分還會刺傷人。


    恩,不過魏氏仿照時,可以把方孔換成圓孔……


    魏駒字子騰,駒者,駿馬化而為騰也。他和令狐博仿佛認準了趙無恤點子多,效仿一定沒錯,魏武卒山寨了趙武卒,魏氏招賢館山寨了趙氏聚賢館,現在連幣製也打算照搬……


    然而令狐博不知道的是,後世圜錢的起源,恰恰是百年後的魏國,這才有了秦半兩,乃至於萬世不變的孔方兄……曆史線在這裏又亂了套,究竟是誰山寨誰,已經分不清了。


    ……


    不出半月時間,趙氏的大小錢便在鄆城周邊流行開來,趙無恤欣慰之餘,也鬆了口氣。


    創建貨幣,在利益之外,還有很大的象征意義,意味著西魯正式成為一個經濟實體。


    而對於一個邦國來說,鑄幣權在誰手裏,誰就是控製這個國家經濟的人!


    所以晉國六卿分享了晉國的經濟命脈,各自有所專榷。


    所以趙無恤的經濟力量會在無形中,擴展到整個魯國!


    然而這時代意識到這點的人不多,也就管仲等寥寥幾人而已,所以各國官方在鑄幣的同時,還傻嗬嗬地不禁止民間鑄幣。


    但趙無恤在《金布律》裏明文規定了:私鑄者死!全家刑為隸臣!


    此外,要想統一幣形,除頒布嚴格的法令以外,還必須從技術上做到形製的統一。目前在用的陶範、石範工藝雖然易於操作,但畢竟用的是質地較軟的陶土和滑石料,在鑄錢過程中容易破損,如果大批量鑄錢,就必須經常更新石範,錢的形製就難以統一。所以,隻有采用經久耐用的銅範,才能鑄造大批量的形製、質量一致的錢幣。


    就在貨幣漸漸在西魯流通的時候,時間開始進入仲夏五月,雨水稀稀疏疏下了起來,一係列的舉措從齊國朝堂發出。


    而最後,則是順著趙無恤那封《諫禁鹽令》,決定停止對魯國的經濟製裁,同時派出使節,試圖與魯國講和。


    “講和?齊侯派出使者,要與魯國請平?”


    得到這個消息時,剛剛送令狐博離開了碼頭的趙無恤頓時愕然。


    齊侯的這一招式可謂是神來之筆,一下子就打到了趙無恤的痛處,而接下來,齊國的一些列舉措讓人應接不暇。齊侯,這位多半時間都有些昏庸的君主似乎脫胎換骨,又仿佛,是趙無恤未曾蒙麵的可怕對手,晏嬰再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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