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晉文公落魄流亡諸侯時路過曹國,被變態曹共公偷窺洗澡,受了極大的屈辱。這位有仇必報的瑕疵霸主迴國後沒幾年便借口曹國從楚,並且不任用賢人反倒小人盈朝而伐曹,一舉攻克後就打算將曹國滅亡,將其地瓜分給宋、魯了。


    直到晉文公生了重病,曹共公的侍從賄賂晉文公的筮史,讓他把得病的原因說成是由於滅了曹國。


    於是筮史對重耳說:“占卜的結果是天帝對我說,君上的病由曹國而起,曹國的叔振鐸,是文王之子;先君唐叔,是武王之子,當年齊桓公主持會盟,寬容地封賜異姓邦國,如今君上會合諸侯卻要滅掉兄弟之國,這是不符合禮儀的。曹、衛兩國一樣得到君王的諾言,但現在卻不能一同複國,這是不講信用;罪過相同而懲罰不同,這是不符合刑律。還望君上能以禮儀用來推動道義,以信譽用來保護禮儀,刑律用來糾正邪惡。”


    於是晉文公這才恢複了曹共公的君位,讓曹國得以繼續列為諸侯,社稷不至於消亡。


    但懲罰卻還在,那就是分曹國的土地給恭順的魯國。魯僖公三十一年春季,晉國取濟水以西的田土交付給魯國臧文仲,自洮以南,東傅於濟。


    這就是趙鞅、曹伯陽、趙無恤三人眺望的東方,也是笙竇邑和曆山、雷澤以南地域。這本是曹國的土地,先是入魯,後來又因為複雜的國際形勢而歸了衛國,如今被趙無恤攻克。


    “隻要曹伯願意助晉國,鞅必不忘恩德,以晉卿之位立誓,這片古時舜耕曆山,漁雷澤、陶河濱的地域,自然可以讓曹國收迴。”


    趙鞅的話讓曹伯陽十分心動,這本就是他們曹國曆代君主念念不忘的地方,若非趙無恤提出將此地割給曹國。他甚至會生出覬覦之心。但代價似乎有些大,他必須帶著曹軍參與一場看似沒有多少勝算的戰爭。


    他忍住了立刻答應的衝動,說道:“凡戰,必察敵虛實。還是請小司寇說說方才未盡之言罷。”


    趙鞅和趙無恤知道,若是沒有實際可行的勝利保證,曹伯是不會輕易為他們所用的,於是趙無恤便道:“軍中有衛國亡臣褚師圃,他斷言衛軍隻會出動一半。也就是萬餘人南下試探,而不是將全部兩萬人壓上。”


    為了盡量說服曹伯,趙無恤在數字上有所誇張和隱藏,可在大的方麵上,基本都是實言。衛侯在被趙鞅嚇迴大河北岸後,前幾日才慢吞吞再次從檀淵渡河,迴到了帝丘。


    “衛國如此,但是齊國,齊國人呢?”曹伯陽連續強調了兩遍,不知是想突出齊人的強大。還是要顯露他內心的恐懼。


    “還望中軍佐、小司寇不要見怪,寡人今日便實話實說了!”


    ……


    曹伯恢複了為君者的雍容,平靜地說。


    “趙兵今日之盛,孤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兵卒,可還請想想,從夷儀南下的齊人又有多少營火?我聽說趙兵合計不到一萬五千,不過六百乘,可齊人,光圍攻夷儀的軍隊便有五萬,足足一千五百乘!這還隻是齊軍的一半。陳氏萬餘人就在大河邊上,東萊那邊還能征召萬餘人前來。加上東阿、平陰各地匯聚來的邑兵,若是再與衛人匯合,想來其夜間的營火即便數到旭日東升也數不完。以吾等區區兩萬眾如何抵擋……”


    趙鞅聽過後露出了輕蔑的笑。


    “凡戰,不在眾之多寡,而在兵甲之精良,陣列之輕重,兵勢之順逆,糧秣之虛盈。齊人雖多。國人性情雖然剛強,但自以為破夷儀得誌便恃勝而驕,君臣忽視民眾利益,寒冬尤不放民眾歸家。其軍中政令鬆弛而待遇不均,一陣之中人心不齊,兵力布署前重後輕,所以陣勢龐大但不堅固。晉人從未怕過齊人,吾等人數雖少,但父子同心,上下齊力,焉有不勝之理?”


    曹伯陽被趙鞅這霸道的迴答驚得瞠目結舌:“但,以少擊眾畢竟太過冒險。”


    趙無恤心裏暗暗想道:“你以為我想冒險?想在這戰陣上扮演角色?”他屬於兩千年後和平安逸的年代,雖然時常抱怨這抱怨那,卻不必親曆廝殺,見證死亡。他屬於好容易產生一點“家”的歸屬感的新田下宮,成鄉小院,屬於姐姐季嬴,卻被驅逐出了故鄉,來到這河濟之間搏命。


    他無時無刻不在冒險。


    但無恤出口的話,卻是想讓曹伯減少這種“冒險”的不安全感,這是個謹慎膽小的獵人,想說服他暴虎馮河是很困難的。


    “一如父親所言,齊人並沒有看上去那般強大,其一,屬於陳氏的一萬人要留在夷儀與依然伺機渡河的中行軍對持。其二,此番攻擊夷儀,算上折損和傷病,至少得有五千人無法繼續作戰。其三,曹伯恐怕還不知道,留守臨淄的卿士鮑國死了。”


    “鮑子逝世了?”曹伯一愣,隨即鎮定下來,鮑國已經是個**十歲的老人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走在晏子之前,孰料一直撐到了冬天。


    從長遠來看,齊國也是注定要進入一個命運多舛的時代,唯一兩個能穩住齊侯,震住陳氏不臣之心的卿大夫鮑國和晏子一前一後撒手而去,正值壯年的陳氏父子恐怕要笑歪嘴了吧。


    “現如今齊國國君和國夏、陳乞都在夷儀,而高張則帶著偏師守衛平陰,鮑國死後都城無人鎮守,那齊侯縱然不退兵,必然有一卿要迴去。此消息已經被我安插在齊境的輕騎探明,迴去的是國夏,帶走了近萬名兵卒。”


    曹伯麵色一喜,國夏是自司馬穰苴之後,齊國最能戰的統帥,齊軍少了他,威脅立刻降低了一半。


    “當真?為何要帶走近萬兵卒,似乎有些太多!”


    無恤迴答:“小子聽聞東萊一帶的萊夷突然暴亂,而魯國陽關邑司馬也開始帶一千之眾出擊齊境,所以齊侯才讓國夏迴去。而齊侯因為攻陷了夷儀而驕傲,自以為善於掌兵,便親帥大軍南下與高張匯合,如此算來。齊人能南下西魯者不超過四萬。”


    “四萬?”曹伯算了一下,如此一來,齊軍不過是他們的兩倍而已,若是采取守勢。還是能撐幾天撐到雪落的。


    其實曹伯不知道,僅僅是鮑國的死倒不會對局勢產生太大影響,但恰巧此時,若是齊國萊地的萊夷遺民受外國商賈以精美的瓷器煽動鬧出一些小暴亂來,亦或是魯國北境的陽關司馬子路按照無恤的請求率師北上襲擊齊國腹地……


    這便是那日趙無恤對趙鞅說過的“後手”。由張孟談主持,他前段時間就是在忙著這兩件事。雖然杯水車薪,無法對齊國造成致命的威脅,卻也聊勝於無,至少能牽製對方部分兵力。


    曹伯此時的猶豫轉了一圈又繞迴了原地,他訥訥地問道:“那,中軍佐和小司寇打算如何對敵?”


    如今的情況是,衛軍萬餘人在衛侯和王孫賈的率領下,一邊等待齊人會師,一邊試探著向濮南開進。而齊侯讓陳乞留在夷儀防守中行氏。還派遣了國夏去迴防臨淄,鎮壓東萊的小小亂象和擊退子路的大膽進攻,他自己則和陳恆一起南下與高張匯合,四萬餘人朝西魯開進。


    趙鞅直截了當地說道:“外臣不要曹國做太多,隻需要幫吾等擋住衛人即可,齊侯那邊,由趙兵去對付!”


    ……


    “這是要……分兵?”


    “沒錯,就是分兵!”


    曹伯自然不知道,分兵的決定,其實還是在前幾日仔細諮詢過衛人褚師圃後做出來的。


    褚師圃畢竟是在衛國做過多年大夫的老油條。對從小看著長大的衛侯性情,乃至於衛侯手下的將相行事風格和性情再清楚不過。他這十來年雖然被逐,可一直窩在中牟關注著衛國的一舉一動,而且在國內也還有一些勢力殘存。尤其是在工商之間,消息極其靈通。


    他如此建議趙鞅和趙無恤:“衛國雖小,衛軍雖少,但其國君尚在軍中,還有機靈的王孫賈為帥,其為人行事謹慎。沒有萬全的把握很少輕易冒險,恐怕無法引誘其交戰。而齊軍正好相反,攻下城邑就驕傲,他們的元帥國夏迴了臨淄。齊侯為人驕奢,雖然能暫時騙得人心,可國人好逸惡勞,隻要在冬日的河濟間行軍幾日便會怨聲載道,兩軍相遇,趙兵一定可以打敗他們。故亡臣認為,與其被衛軍牽製於此,不如北上向齊軍挑戰。”


    趙氏父子和謀臣們商議過後,也覺得此法可行,西魯現在基本算是己方地盤,齊人長驅直入,正好落入了趙無恤和張孟談堅壁清野的圈套裏。如此一來,憑借趙氏車騎較多的機動優勢突然北上對齊人迎麵一擊,也許能起到奇效。


    在得知了詳細的作戰計劃後,分到較輕任務的曹伯驚訝之餘也心中大定,他雖然隻帶了五六千,但憑借洮邑阻攔衛人的一軍之眾尾隨趙兵而去還是能夠做到的。


    於是他本著不用作戰就能白撿迴失地的心思一口允諾,願意加入戰局。


    比起獵野獸來,當然是獵國更有趣一些。


    這其實也是個冒險的計劃,若是曹軍突然反悔,若是齊人衛軍提前匯合……等待趙氏父子的將是滅頂之災。


    在趙無恤的服侍下,趙鞅與曹伯便在這裏向雷澤雷神,還有趙造父、曹叔振兩位先祖歃血盟誓,盟誓之後,三人開始返迴洮邑和趙營。


    他們再度登上那道低緩的山脊。


    這座小丘其實沒有高到可以稱為“山”的程度,隻因四周都是平坦空曠的原野,三人才能極目眺望遙遠的地平線。此時天色已經漸漸近晚,朝西方望去,能看到趙兵大營處慢慢點燃的焰火,火焰如同墜落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盡的星辰大海,趙氏父子騎馬在前方歡笑,指著繁星,似乎說起了在晉國的往事。


    曹伯陽也在遙望著天際,他瞥了一眼初露的繁星,突如其來地感到莫名的心中顫栗,他再度看著高處的趙氏父子,竟覺得他們有一種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感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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