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今天先這樣了,明天兩更,昨天的打賞明天再謝過


    十月底,北風徐徐,寒霜初降。


    棘津一如其名,是大河下遊的一個渡口,靠近河沿的地方,千百年來堆積的泥沙板結,形成了平坦而堅實的地麵。但因為鹽分鹵水較重,所以隻長著些棘叢,能讓當地人養些山羊,采摘枸杞,卻沒有田畝農稼,所以少有城邑裏閭。


    這裏也是連接晉國和南方衛國、魯國、宋國等濮濟淮泗諸侯往來的交通要道,由衛國人控製,蓋著幾間廬舍的南岸渡口處係著大小船隻數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


    在河濟之間的兗州之地上,魯城曲阜隨著權臣的更迭和孔丘的到來有了些許改變,帝丘日日唱著濮上的靡靡之音,經濟中心陶丘更是一月一個大變樣,可偏僻的棘津卻幾乎永遠不變。


    直到戰爭爆發。


    一棵一半浸入水中的大垂柳下,停泊著一艘獨特的船,老津吏一邊嚼著魚肉幹,一邊朝他那漸漸長大,正編織漁網的女兒嘮叨著陳年舊事。


    “自從前年十一月底,趙氏和範氏在對岸打了一場,淹死了百餘號人,還有一位晉國君子後,這河麵兩岸便不安生起來了。去歲衛國就和晉國打過仗,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老夫我過去幾十年裏見過的兵,還沒去年見得多,而今年,隻怕還要更嚴重。”


    比起往常。這裏多了一旅從帝丘派來守衛的兵卒,將軍營紮在渡口外,把北岸的渡船全部收到了南邊。還輪流派人警惕地監視著對岸的動靜,生怕有敵來襲。


    漁民和船工們相問,但具體情形連衛卒也不得而知,隻知道,在國君一聲令下後,衛國與晉國再度開戰。這可苦了兩岸的民眾,往常商賈絡繹不絕的場景也停止了。據說他們的車隊大都被就地征召,充當了軍隊輜車。


    大河之上還未結冰。皮膚健康的津氏少女縫補著破漏的網,長腳的鷗鷺在渡船碼頭周圍的淺水裏行走尋找魚蝦,忽然警惕地叫了起來。


    本來在岸邊守衛瞌睡連天的衛國兵卒被鳥兒們啾啾的叫聲驚醒,也猛地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舉著弓箭和戈矛,“敵襲?敵襲”喊個不停。


    船上的少女也放下漁針,抬起眉眼,眯著眼看了一會說道:“阿翁,對岸來人了。”


    ……


    來人人數兩百不到,而且打出了鮮明的旗幟,原來並不是晉人來襲,可他們的打扮依舊讓衛國人緊張不已。


    翦發文麵,黑齒雕題。卻冠秫絀……這都是南方蠻夷的標誌,和中原人的形象大相徑庭。


    最後讓衛人們鬆了口氣的,是那邊還有一位冠帶華族青年舉著以竹為杆。上綴犛牛尾毛的節杖,第一個坐著船過來和衛人旅帥接洽。


    他笑容可掬,言談有禮有節:“吳國行人歸國,途徑貴地,數月前曾知會貴國國君,吳人南歸時將要借道。有符節信物在此,還請履行諾言。派船渡吾等過河。”


    原來,這正是七八月間從鄭、周入晉的吳國使節團,而過來商洽渡河事項的則是雖為吳人,內心卻早已被延陵季子華化的南方君子言偃。


    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個吳國武士,此人身材不高,卻長得粗壯勇武。不同於華夏蓄發冠笄的禮俗,他的頭發長一尺左右,斷成短發,梳成矮矮的椎髻,臉上有雙魚形狀紋麵,正是太子夫差的親信專鯽,字伯魚。


    “諸夏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寒冷,我此番南歸,立誓再不北渡大河……”在言偃和衛人交涉時,他暗自抱怨道。


    比起古板的宋國,富庶而脆弱的曹國,國人奸猾的鄭國,還有老態龍鍾的成周,晉國的風土和人情其實更對專鯽口味。與戎狄相雜而蒼茫渾厚的唐風,汾水畔燎口的糜子酒,還有六卿子弟的尚武和昂揚。


    而在趙氏下宮的那些天,他更是對趙鞅這位豪邁的次卿青眼有加,總算是明白,趙氏為何會出現趙無恤這樣的人物。


    虎子必有虎父!


    但那是在入冬天氣轉涼前。


    專鯽生於江南卑熱之地,從未見識過雪的冰涼,更沒有經曆過北方這寒冷的天氣。比不了八月間入晉時的短甲短褐,如今在瑟瑟北風中,他緊緊裹著晉國趙氏贈送的皮毛裘衣,卻依舊被河邊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跣足也跣不了了,身在北國,必須學會腳踩內襯皮革的溫暖鞋履。


    他瑟瑟發抖,用嘰裏咕嚕的越語咒罵北方的鬼天氣。這位一度向往為吳王征服北地諸侯的吳人勇士,如今卻凍出了青鼻涕,像一頭生病的老虎般狼狽不堪。


    沒了剛出來時的豪言壯語,他和對岸擠作一團點火取暖的吳人一樣,現在更像是南歸的雁鳥。


    所以當歸鄉心切的專鯽聽言偃和那衛國旅帥說了半天,對方卻依舊支支吾吾不肯派船時,頓時火冒三丈高。


    “賊!”


    他也不怕冷了,一手將身上披著的絨毛裘甩開,朝那嚇得幾乎跳起來的衛國旅帥緊逼幾步,摸著腰間的魚腸劍惡狠狠地罵將開了,雖然無人聽得懂他究竟說了些什麽。


    言偃乘機撿著其中有用的話翻譯:“這位虎賁乃是吳國下大夫,屈尊過河來向你一小小旅帥索要渡船已經十分寬厚,汝等竟還要拖拖拉拉,這是何道理?”


    那旅帥看了埋頭不敢說話的老津吏一眼,苦著臉說道:“貴使息怒,此事朝中大夫也有過囑咐,但當時晉衛尚未開戰。如今不一樣了,貴使剛從晉國歸來,下吏得派人去廩延邑裏稟報過才行……”


    “得需多久?”


    “來迴三四十裏。入……入夜時分即可。”


    入夜時分?現在隻是午後,這意味著吳國人還得在河邊挨凍大半日。


    專鯽聽言偃翻譯一番後,再度暴跳如雷:“再拖延片刻。吾等南方勇士都全部凍成冰棍了!對麵的吳國行人乃是中大夫之尊位,哪能在這野地裏長期等待!”


    言偃也訴苦道:“正是,今日天氣陰沉,眼看就要降雨,吾等的車隊裏還有要獻給貴國國君,以及諸位卿大夫的貴重禮物,風吹雨淋如何使得?還請通融一二。讓商賈、工匠將其先運過來再說,若是有什麽損壞。到時候吾等隻能說是在棘下被汝等阻攔的緣故……”


    專鯽也繼續威脅道:“碩大楚國都被吾等的大行人和軍帥孫武子擊穿,若是衛國怠慢使節,保不準明歲大王就帶甲十萬來濮上觀兵,到時候讓衛吳交惡的罪責。汝擔當得起麽!”


    那衛國旅帥隻是一個小小上士,哪裏見識過這等場麵,在言偃的好言勸說,以及專鯽的惡語脅迫下,隻得答應通融,先讓吳國大行人屈無忌帶著商賈、工匠等攜禮物渡河過來,喝碗熱魚湯暖暖身子再說。


    ……


    寬闊的大河潺潺流淌,如今正是枯水季節,所以河中沙洲不少。但論寬度,這條河依舊是北方之最,唯獨南方吳國所處的大江能與之匹敵。


    兩條大河。兩種同為農耕卻有差異的生活方式,粟麥造就的文明,以及稻米造就的文明。


    護送大國使者渡河,自然要派外表最體麵、行駛最穩重的船隻,於是老津吏便被旅帥點了名。他那戴著鬥笠,臉深深埋在蓑衣裏的十六歲女兒也握著撐杆隨行。


    大河邊的撐篙船頂棚低矮。空間寬闊,沒什麽複雜工藝。內陸的人貶損它們是建在木筏上的破房子。其實除了最貧窮卑微的漁民外,大家都努力把船雕畫得美輪美奐,而其中就數老津吏家的船最為幹淨體麵,這還多虧他有個巧手和心細的女兒。


    眼前這艘船漆著深淺不一的黑色,木舵柄雕成鸕鶿,欄杆扶手上則是刻著魚紋,它的甲板上堆滿撐竿、繩子和裝水的罐子。


    此外還有被稱為“篷”的簡陋小帆,兩根撐起的竹竿張開了一席皮布,此物見於記載要等到幾百年後的東漢。


    當那位高冠黑衣,裹著熊皮裘,腰掛長劍的“吳國行人”登上甲板時,老津吏不由眉宇一皺。


    他迎來送往這麽多年,卿大夫,乃至於國君也見過幾十個,但眼前這一位卻有些不一樣,讓他感覺怪怪的,腰杆粗壯,舉止似常年的軍旅之人,而不像雍容的行人大夫。於是他對女兒使了個小心行事的眼色,一邊撐著杆,一邊像以往那樣唱起一首漁歌,或者談吐些風土人情,似乎是想讓貴人開心討些賞賜。


    但“吳國行人”從始至終板著臉,盯著對岸和身後的情形,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老津吏更加確定其中有問題。


    棘下渡口的幾十條船齊齊駛到北岸,讓那些趕著車馬,上麵拉著厚重器物的“商賈工匠隸臣”登船。


    迎接“吳國行人”的大船上,看到這場景,老津吏光禿的眉頭顰得更緊了,隻因為那些吳國武士手持短劍環繞於其身側,所以他不敢發音。


    南岸潮濕的地表上,專鯽沒有重新披上裘衣,而是唿著白氣,光著膀子迎接北風,以及那些正在破浪駛來的船隻,用吳語說了這麽一句話:“他們過來了……”


    “然,計成矣。”言偃心情則要更複雜一些,這種事情本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但既然屈大夫允諾,自己作為屬下,就得照辦。


    “一會盡量少殺人,吾等答應趙卿的事已經做到了!”


    ……


    這來迴兩岸的一刻時間裏,並沒有出什麽意外。


    直到船隻平穩靠岸,老津吏才在女兒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麽。少女貝齒咬著下唇搖頭不已,卻被老津吏使勁掐了一下,這才含著淚躲到廬舍裏去了。


    老津吏若無其事地走到正擺出微笑,要去和“吳國行人”見禮的衛國旅帥身旁,攔下了他,像平常一般笑著隨意地嘮叨了幾句。


    那衛國旅帥驟然被攔住去路,先是有些生氣,聽完老津吏的敘述後表情怪異,看了看那吳國行人,又看了看老津吏,最後一揮手。


    “荒謬!速速下去,休要在此亂言。”


    隨後他不再理會老津吏的苦勸,攤著笑邁步走向“吳國行人”,在躬身見禮時,迎接他的卻是一把貫體而過的鮮紅長劍!


    在他倒地時,呆滯的瞳孔深處依舊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的手死死抓著“吳國行人”的深衣,隨熊皮裘和絲織深衣落地,裏麵露出的是純黑色的甲衣!


    “趙氏黑衣鄭龍在此!”黑衣侍衛的司士鄭龍持劍長嘯,仿佛是信號一般,他身後的撐篙船上陸續湧出來幾十個商賈和工匠、隸臣,皂衣之下,黑甲裹身,個個裝備著短劍和弓弩。


    在旅帥被一劍刺殺的一瞬間,南岸的衛國兵卒們全都懵了。


    這是一場奪取渡口的計謀,借衛人忌憚的吳國使節團之名,藏趙氏精銳的黑衣甲士於其中。


    但失去了旅帥的衛卒們畢竟還有四五百人之多,若是齊齊壓上,還是能將這些僅有自己十分之一的趙兵趕下河的。


    可他們注定無法得逞,對手是最精銳的趙氏黑衣甲士,趙鞅苦心打造出來的家臣死士團體。他們五人為一隊,紛紛躍下船頭,將反應過來的衛國兵卒刺穿,隨後搬來輜車雜物,長矛弓弩對外,竟在渡口處防守起來。


    專鯽也撂倒了兩名持戈欲上的衛人兵卒,卻沒動用魚腸劍。


    此劍是蘊含了他父親魂靈的神器,是用來殺王侯的,連一般的卿大夫都不配死於其下!


    “伯魚,過來!之後便不關吾等事了!”言偃已經悄悄退到了安全的地方,那些個跟在“吳國行人”身邊的吳人對發生的戰鬥熟視無睹,全部圍到了言偃身邊保護他。


    專鯽又被冷風吹到了,抽了抽鼻子,卻聞不到久違的血腥味,這才悻悻地在水邊洗了洗劍,入鞘後迴到了言偃身邊,讓出了戰局。


    這些真正的吳國人同意參與計劃,卻不願為趙氏出力流血,他們重新返迴船上,而老津吏和其餘船夫被劍戈逼著,撐起船篙,再度返迴北岸。


    大河之上,鷗鷺被廝殺驚得漫天亂飛,北岸的廣袤原野處,風起雷動,玄鳥旌旗遍布,那是趙氏黑壓壓的軍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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