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今天就一個五千字大章,明天兩更


    “蹠聞商湯獵於河濟之間,見野人張網四麵而禱告曰,上下四方的禽獸盡入我網中。湯曰:‘嘻,鳥獸盡之矣!不仁。’於是湯命去三麵網,隻張一麵,禱告曰:禽獸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者,乃入吾網。諸侯聞商湯網開三麵,讚頌其仁德施及禽獸,何況諸侯乎?於是諸侯畢服……”


    “今司寇於大澤內外布下羅網層層,舟楫不得出,粟米葛麻不能入,蹠有罪,然四萬民眾何辜?待寒冬一至,凍餓致死者不知凡幾,司寇素有商湯仁德之名,於心何忍?蹠竊為司寇不取也……”


    九月末,鄆城,趙無恤穿著黑底描紅的皮甲,未著冠,隻是帶著黑色幘巾,聽了闞止念的盜蹠迴信,不由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大概是他今年聽到過最逗人的話語了。


    “若非早知道他是個橫行江湖的大盜,我還以為是個斯文的孔門之儒,不去做個逞口舌之辯的行人卻是可惜了,將我比作商湯,真是太過抬愛。”


    不過,被這麽一個棋逢對手吹捧,無恤內心還是有點受用的。


    伏擊戰後,盜蹠也不知道施展了什麽手段,竟能逃出生天,他的威望雖然大跌,但有他這個軸心在,至少到今年年末前,群盜不至於徹底分崩離析。


    可趙無恤卻不打算給他**的機會。


    配合著軍事上的勝利,政治上的攻勢也得跟上,對大野澤內的大規模招降行動已經開始了,外圍幾個小島,洞主之類望風而降,還差點幫他拘捕了盜蹠。有幾處偏東的地點沒有迴應,但也不敢加害趙無恤派去送行的使者,處於兩可之間。


    可最大的東原島還在盜蹠手裏,島上還有他的精銳和資深盜寇千餘人,都是兇狠的亡命徒。據說此島地形複雜。峭岩密布,連天的蘆葦叢中有無數條河道,盜蹠的大寨位於高處,強攻恐怕要有不小傷亡。


    何況舟師未成。那些望風倒的盜寇他壓根信不過,更不願意讓自己苦心的武卒登上賊船,萬一事情有變葬身魚腹那該如何是好?所以暫時不考慮再度進軍。


    按照無恤和張孟談原本的計劃,如果能生擒盜蹠,他和大野澤群盜是有可利用之處的。但現在未能盡全功。無恤雖然讓人送去了一封書信,但自覺想勸降柳下蹠困難重重,他這種有了自己獨特的“道”的大盜,恐怕很難向別人低頭。


    然而事實證明,無恤這次倒是低估了此人。


    於是就有了迴信裏,盜蹠以商湯網開三麵的故事為開篇,請求趙無恤放他一馬的事情。盜蹠信誓旦旦地說願意與無恤和解,隻要能讓湖澤裏的“民眾”熬過這個冬天,他願意登岸歃血盟誓,以後再也不靠近無恤封邑。乃至於西魯各大夫的領地。


    簡牘裏,柳下蹠沒了往年橫行河濟的跋扈,沒了喊出“誅無道之君”時的傲然,字裏行間透著無奈的低聲下氣。


    趙無恤非但不會因此而輕視他,反倒會更加重視上幾分。能彎下驕傲的脊梁,能忍辱,能負重,能下人,這樣的人比起寧直不彎著來說,更可怕上幾分。雖然盜蹠在簡牘裏多次強調他的低頭是為了島上的“民眾”……


    闞止道:“事到如今,盜蹠居然還想與司寇談條件,他這是想拖延,隻要熬過這一年。乘著齊晉乃至於衛魯的戰事,他或許就能再度覓到複起的機會。司寇不可信之,放虎容易縛虎難,應該乘勢追擊,一舉剿滅!”


    無恤點了點頭:“我又何嚐不知道,但齊人在北牽製。衛國方麵還不知道有什麽動作,三桓則根本靠不住,吾等現在有兵力全力對付柳下蹠麽?”


    闞止想了想,麵露遺憾:“不能。”


    是的,無恤此次設伏的目的本在於讓盜蹠一時間無暇從後方襲擊他,但若不能生擒或擊殺首腦,即便能擊退,卻不足以斬草除根,麻煩就麻煩在這裏。


    “我念你寫,再給柳下蹠送一封信去,就說他現在有三個選擇,其一是收拾部曲,與我決一死戰。其二是攜大澤內全部青壯老弱,在十月初搗毀東原島上的巢**,登岸投降,把所有人口和船隻移交給我,我會對無罪者妥善安置。”


    闞止道:“柳下蹠恐怕不會降。”


    “他如今看似有戰和降兩條路,其實是沒有選擇。在遭遇鴛鴦陣後,他恐怕已經失去了力敵的信心,戰則必亡,那是遲早的問題。以我對此人的了解,那種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束手的性情,肯定也不會束手就擒,所以我會給他第三個選擇。”


    無恤繼續說道:“其三,既然他願意低頭,那我也不吝於將網張開一麵,他們不時缺糧食衣帛麽?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真好有,就看他願不願意去!”


    闞止恍然,一下子停了筆:“司寇說的莫非是……”


    “沒錯,我要讓柳下蹠請攻衛國以自效!”


    闞止思索片刻,拊掌讚道:“妙計!司寇高明。”


    無恤也不居功:“此乃張子的驅虎吞狼之策,若是盜蹠被擒,那就以他為名,操縱盜寇們去做,現如今卻隻能稍微改一改了。”


    “衛國遲遲不動,我看衛侯是在等待晉國範氏、邯鄲氏出兵夷儀的時機截擊之。如此一來,吾等若是主動攻衛,就成了挑起戰端者,首亂者死,說不準會被晉國諸卿非難。但盜蹠不一樣,他是不統屬於任何一方勢力的野盜,群盜攻略橋梁、關隘不是年年秋冬都發生的事情麽?當然盜蹠無器械,吾等不指望,他也不可能攻破大邑,隻需要切斷邑和鄉裏的聯係,占領道路橋梁,削弱濮南的防備,讓守軍疲憊即可。到時候濮南就成了一隻被拔掉大鼇和蟹腿的螃蟹,任由吾等魚肉了。”


    ……


    闞止雖然對柳下蹠是否會答應此事心存疑慮,但結果讓他吃驚,僅僅三天後,柳下蹠便迴信說。“願為司寇效犬馬之勞”,大湖內監視東原島的船隻也迴報說,島上再度開始動員。


    “不能放鬆警惕,得等到群盜真的進攻濮南地。此計才算成了一半。除了盜蹠外,吾等剛收編的兩千盜寇也可以擇其順服者為首領,繼續打扮成盜寇模樣,在武卒軍吏率領下南下。”


    闞止道:“三邑兵卒要留一部分防守北麵的齊人,所以若能以群盜為前鋒。為我前驅,則可以減小傷亡。衛國兵卒死,則濮南防備削矣,群盜死,則大野澤之賊削矣。司寇也可以打著剿寇的旗號進入衛境,一路打到黃河邊上與趙兵會師!”


    驅虎吞狼之計,令此攻彼也,使之兩相殘殺,以讓第三方坐收漁人之利。後世荀彧令劉備攻呂布,隋煬帝令鐵勒滅吐穀渾以自效而隋朝收其地。莫不如此。


    闞止又麵露遲疑:“隻是,若盜蹠乘此機會劫掠民眾,恢複元氣,那該如何是好?”


    從字麵不難理解,“驅虎吞狼”的操作者需要有高超的技術和手段,否則到了最後虎害大於狼害,則後患無窮。


    “隻要上了岸,在武卒兵鋒之下,就由不得他們了。我可以讓他帶部分糧食衣物歸去,但不許掠人口。不許多殺傷,還可以乘機招降一批留下,到最後柳下蹠會發現,他非但沒能恢複。反而日漸艱難。其實不知盜蹠明白過來否,得罪大野澤周邊的民眾多一分,他存活的基礎就減了一分,他以為自己輸在軍陣上,其實是輸在民心上。”


    盜蹠或許意識到了,所以才有了均貧富的口號。但已經晚了,過去幾年間,他手下那些良莠不全的盜寇肆無忌憚的劫掠已經挖了自己的根,趙無恤的到來和善政,又讓這口號的殺傷力大為削減。


    從這點看,隻要無恤拿下了大野澤周邊,處理好民生問題,那盜蹠便再無複起的可能,因為流寇注定會被國人唾棄,被曆史淘汰。


    最後,闞止好奇地問道:“不知司寇最初送去的那份手書裏,究竟寫了什麽,能讓柳下蹠態度轉變如此之大。”


    “無他,我與柳下蹠其實極其相似,他是柳下氏野合私生的庶子,入魯城後受盡三桓白眼,最後被季氏驅逐,不得已而落草為寇。而我也是趙氏庶孽,十多年來受盡冷遇,一朝雌飛,卻被奸佞嫉妒之徒構陷,如今也漂泊在外。大概是我信中某句話剛好讓他動心了罷,唯有庶孽子,方能理解庶孽子的處境和雄心……所以不管真假,他目前至少放下了對抗的姿態,願意嚐試著與我合作一番,若是合適,說不準還能一同對付共同的敵人,做一番事業。”


    闞止嚐試著追問道:“什麽話?”


    無恤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


    衛國對晉的背叛,其實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衛侯元自覺在熒澤之會上由晉國卿大夫主盟,吃了虧受了辱,窩了一肚子氣。晉國對衛的苛刻由來已久,和齊侯對他的親切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於是他迴到濮陽帝丘後便打算叛晉投齊,隻是齊國初敗,再征兵作戰得到第二年,所以才隱忍了下來。


    誰料一忍,便是一整年的時光。


    所以當齊國攻夷儀的消息傳來時,衛侯是欣喜若狂的。


    但他又擔心大夫們反對,因為衛國的卿大夫與晉國利害關係牽涉極深,衛人的莊園和晉國占據的淇澳之地犬牙交錯,當年的孫行林父甚至帶著土地直接投晉,至今都沒索要迴來。


    衛侯元無奈,隻得再度請教在熒澤之會上幫他保全了臉麵的大夫王孫賈。


    其實衛侯雖然偶爾精明一迴,但才幹隻是平平,他因愛好男寵而多猜忌,且脾氣暴躁,待民眾昏亂無道。衛國之所以在他繼位後國勢穩固上升,是因為他和齊侯一樣,在昏庸無道的同時,也有知人善任的一麵。有孔圉接待賓客(就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孔文子),祝佗管理祭祀,王孫賈統帥軍隊,這便是如今拉動衛國的三匹驂馬和服馬。


    機智多謀的王孫賈生出了一個主意來,他讓衛侯停止朝會,搬到郊外的行宮去住。這是當年衛侯元繼位之初國內發生判斷避難的地方。此舉有特殊的含義,於是大夫們十分奇怪,紛紛前來詢問是什麽緣故。


    一打照麵,衛侯的打扮就嚇了他們一跳居然穿著軍敗或者國喪才穿的素稿素冠!


    在這詭異的氣氛裏。衛侯便把去年熒澤之會上,所受晉國人的侮辱和不平等待遇告訴他們,麵色戚戚地說:“寡人深知有辱社稷,對不住先君康叔、武公、文公,無顏再占據君位。二三子還是改卜太子為嗣君,寡人願意避於新台。”


    大夫們都愣住了,國君撂挑子不幹了,這算什麽事?


    他們深知這位男女通吃的國君看似糊塗好色,實則精明著呢,這二十多年來的權臣們,不都被他收拾了麽?何況和宋國的婚事好容易軟磨硬泡定下來,還指望著那邊將公女嫁過來呢,這邊的國君卻公然退位,那該如何是好?總不是讓宋國公女轉嫁新君吧!衛國現在夾在齊、晉兩大國之間。就指望處好和南麵宋國的關係,好多一份依仗。


    和宋國一樣,衛國雖然大小判斷不斷,甚至出過石蠟殺君,還有“政由寧氏,祭由寡人”的情況,但一直保持著尊君的傳統,卿族雖然強大,還與外國勾結,但卻不敢擅權。


    於是卿大夫們紛紛勸誡說:“這是衛國的禍患。哪裏是君上的過錯?”


    衛侯也本就是假意以退位威脅諸大夫,於是繼續說道:“去歲的苛刻盟約也就罷了,可如今還有使更人擔心的事,如今齊晉構難。晉國懷疑衛國將叛,於是派行人對寡人說:定要衛國太子與諸卿大夫之子為人質!”


    大夫們遲疑了片刻,雖然對晉人的逼迫有些不滿,但還在接受範圍內,到時候派庶子跟著太子去新絳為質,他們和晉國六卿多多少少有些關係。對方還能不照顧一二?


    於是便說:“若是此舉有益於國,太子應該擔當此任,臣下們的兒子豈敢不背負著馬籠頭和馬韁繩追隨驥尾?”


    王孫賈在旁冷笑道:“晉人索要的,可是諸大夫的嫡子,而非庶子!”


    大夫們啞然:“真是如此?則過矣……”


    王孫賈又蠱惑道:“不止如此,晉人借口要製作大量兵器甲胄,要濮陽所有的工匠商賈都遷徙到朝歌、邯鄲、柏人去,衛的兩軍和國人也要為晉三軍服役,去夷儀填溝壑!”


    大夫們有些憤怒了:“晉人豈敢如此!”


    衛侯戚戚然道:“衛國在宗周時乃是諸侯伯長,晉國僻在戎狄之間,地位大不如我。可自從城濮之戰後,衛國放下了文王之後的尊貴,對武王之後的晉國無歲不貢,晉人卻屢次羞辱吾等。當年晉文公因為一點小過節,便想鴆殺先君成公,因為周室太醫用量不多,幸而未死,但晉人又把我濟西之田分予魯國。”


    “這是舊怨,就說新近發生的事情,幾年前的皋鼬之會,晉人為了拉攏蔡國,竟然將這等蔡叔叛逆之餘歃血的位次排到了我衛國之前,若非子魚大夫據理相爭,寡人恐怕要受辱了。去年的戰事,晉軍在衛國橫行劫掠,至少有兩千餘戶的人口被掠走,趙氏庶孽子甚至占據了甄城,晉國則公然將此邑劃給魯國。這也就罷了,可現如今,太子,諸卿大夫之子,還有國人、工匠商賈,隻要吾等擁有的,全都得去服侍晉國,仿佛寡人已經不再是**諸侯,而是晉的一個縣大夫!”


    衛侯說得義憤填膺,突然起身,去冠,拔出劍將案幾一斬為二!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等亡國滅社稷的屈辱,吾等決不能再答應,要依寡人的意思,如今齊國攻晉,不如叛晉投齊!”


    果然是為了這事!大夫們麵麵相覷,露出了遲疑之色。


    王孫賈圓場道:“莫不如先背叛晉國,發生危險再送人質,何遲之有?諸位大夫思之,若衛國背叛晉國,晉國伐我,會危險到何等程度?”


    雖然不知道衛侯和王孫賈信誓旦旦的晉國“苛刻條件”是否屬實,但諸大夫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一個不願意,說不準就被被扣上叛國的帽子,所以都說:“衛國雖小,卻也是五百乘之國,晉人即便攻打吾等五次,卻依舊不可能攻破濮陽,還有能力作戰。”


    於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公議便有了結果,衛國下了背叛晉國的決心。九月時,兩軍五百乘戰車、兩萬餘徒卒聚集在濮陽,等待最佳的時機動手。


    根據齊侯先前和衛侯接洽達成的密約,他們的目光緊緊盯著晉軍的動向。


    所以濮南那邊,衛國隻留了一師之眾防守各邑。


    時間到了十月初,在晉國範氏、邯鄲氏各自集結了六百乘、四百乘兵卒準備東進支援快撐不住的中行氏時,蓄勢待發的衛侯也接到了濮南地區被盜寇滋擾,各邑間交通、通信斷絕的消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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