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到劍,吳國人就笑了。


    在文化上,工藝上,別的方麵他們落後於中原,但在劍上,吳國敢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專鯽大笑了起來:“北方哪裏有什麽好劍?天下名劍俱在吳越,遷乎其地而弗能良也!這是人人都知曉的事情,我就不知道有什麽劍是能配得上魚腸的。”


    無恤拔劍:“是麽?但此劍對於屈大夫來說,其意義或許還真比‘魚腸’要重要幾分。”


    屈無忌沒想到還會牽涉到自己,頓時愕然,但當趙無恤的佩劍出鞘後,他們便無話可說了。


    專鯽是行家裏手,看的是劍的式樣和鋒利程度。


    隻見此劍式樣古樸,長約兩尺半,寬約四分之一尺,脊在兩從間凹陷,從寬斜,前鍔狹。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飾錯金嵌綠鬆石獸麵紋,圓形劍首飾雲雷紋,兩刃反射著青金的光芒,雖然不如魚腸,但也算是劍中精品了。


    屈無忌看得則是劍上的銘文,這一看不要緊,當劍身正麵那十二個錯金銘文映入眼簾時,他的手頓時激動得劇烈顫抖起來。


    “這……這莫非是……”


    劍身正麵寫著的是:“子靈自作用劍,子孫永葆是用!”


    而背麵的字證實% 了屈無忌的猜測:“吉日壬午,乍為元用,玄鏐鋪呂。朕餘名之,謂之少虡!”


    “這竟是吾祖的佩劍少虡!”


    ……


    發生在競技場的刺殺事件在陶丘引起了軒然大波,雖然公族和賓客中未有人受傷,但緝盜時國人看台上引發的騷亂卻導致了一場踩踏事故。死傷了十餘人,一時間全城人心惶惶。侈靡之所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影響。


    為此,此地的經營者的子貢引咎請罪。同時申請徹查此事。曹伯陽也極為震怒,在刺殺指向目標趙無恤的要求下,他嚴令曹國司寇關閉四門,在城中大索,一定要搞清楚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又是如何混進來的。


    外麵雞飛狗跳,但漩渦的中心競技場內卻平靜了下來,包廂中,幾張蒲席。數個漆亮的案幾鋪展開來,無關人等盡退,隻剩下趙無恤、伯羋、邢敖,以及吳國的屈無忌等人分坐兩側。


    氣氛最初相當不錯,一副親友相認的溫情脈脈,但不知何時,卻突然冷了下來,隻剩下趙無恤和屈無忌的對峙。伯羋則擔心地在兩邊打量著,手緊緊扭著袖口。不知應當如何勸解,但心裏卻是一種久違的溫暖。


    那是來自父輩的支持和愛護?


    雖然她也猜不透這強撐腰的背後究竟隱含著怎麽樣目的……


    原來,在認出巫臣在吳國請劍師所鑄的少虡劍後,以此為鐵證。過去的一切便都能攤開來說了。


    屈氏家族起源於楚武王的兒子熊瑕,他官至於莫敖,采食邑於屈地。故以屈為氏,申公巫臣屈氏隻是其中一支。


    當年巫臣完成使命離開吳國時。將大兒子屈狐庸留下做吳國行人,於是便有了吳國屈氏。延續至今,仍舊是吳國與中原溝通的重要紐帶,頗受吳王恩寵。他與夏姬的小兒子則在晉國繼承了領地邢,號稱邢氏,流傳數代人後因為一場爭地事件被滅,宗族從此失政衰弱。


    時隔八十年後,兩個離散南北的宗族後裔終於再次相逢,某種意義上,這都是托了無恤的福。


    “原來如此……這其中竟然還有如此多的曲折,悲哉堂兄,當年曾有一封帛書到吳國,說將攜族人來相會,誰知竟然在半道上遭遇不測。”


    在趙無恤和姐弟二人分別講述完過去發生的事後,屈無忌的目光轉向垂目的伯羋,還有挺直了腰杆迴視他的邢敖,頷首笑道:“其女美哉,其子梓材,果然是吾族之後。幸而有趙氏大夫相救,才讓邢氏得以留存血脈,這麽說來,你二人應當稱我一聲伯父才對。”


    伯羋和邢敖看了趙無恤一眼,見他點頭認可後,這才各自行禮,口稱“伯父”,讓屈無忌欣喜不已。


    屈氏家族成員素來以模樣秀美著稱,當年巫臣就是一個美男子,後世又出了個屈原。更別說在加上夏姬的基因後,伯羋模樣妖嬈,隱隱有幾分夏姬的魅力。邢敖也早沒了幼稚童子的模樣,他長得身材高大,麵容俊美,叫屈無忌看了點頭不已,認定他們的確是自己的族人。


    不過屈無忌心中也有疑慮,這對姐弟之前一度淪為他人隸妾,既然為趙無恤所救,他將此事說破,究竟是作何打算?


    索要好處?亦或是……


    巫臣屈氏在楚國的那一支已經被楚國子期、子反二人所覆滅,狐庸一族孤零零地被留在蠻荒的吳國,雖然備受吳王恩寵,但內心裏卻是瞧不起典型吳人的。


    他們整日穿著冠帶容於一群斷發紋身之人中,那種“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複我邦族”的感覺自然會格外強烈。楚國是迴不去了,在這宗法時代畢竟血濃於水,屈無忌很是惦記著遠在晉國的老親戚,兩邊失去聯係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所以屈無忌想著,若姐弟二人的人身依舊受趙無恤束縛,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將他二人贖走,帶到吳國好生相待。他們家族的一個短板就是人丁太過稀疏,連續三代都是獨苗苗,並未開枝散葉。屈無忌更是連兒子都沒有,為了繼承人的事情,他頭發都快愁白了。


    這下他總算鬆了口氣,邢敖被趙無恤培養數年後文武雙全,日後可以成為宗族的助力,若是自己一生無子,領地也有他繼承。而以伯羋的美貌,則可以用來與吳國強宗聯姻,甚至是入吳宮侍奉大王、太子!鞏固屈氏的地位。


    對了。方才那專鯽也被伯羋的相貌震住了,他是大王寵臣。伍員愛將,太子親信。若是將伯羋許給他,也不算委屈。


    但屈無忌這話到了嘴邊,卻遲疑了下來,他忽然想起,自家的遠房侄女伯羋與趙無恤關係親密,究竟是何關係?


    最後,還是趙無恤點破了這層關係:“伯羋如今在我居室中侍奉。”


    “侍奉?”


    伯羋羞澀,臉色微紅,垂首認可。屈無忌心中大失所望,這和他心中的期許相差很大。


    所謂的侍奉,大致是侍女、侍妾一類。他作為吳國這一新興強國的外交行人,在中小諸侯霸道慣了,如何能忍受自己侄女為人妾室這種事情?麵色頓時陰沉了下來,死死盯著趙無恤看。


    於是便有了這尷尬對峙的場麵。


    無恤也不著急,他接過伯羋為他倒的曹國米酒,抿了一口後淡淡地說道:“大夫莫不是覺得,我這是委屈了令侄女?”


    屈無忌硬邦邦地迴答:“難道不是?屈氏的女兒。怎能為人妾室!”


    他說完又瞪了伯羋和邢敖一眼,沒了最初的和善,用後世的話說,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趙無恤搖著酒盞不答。那一夜溫存著實有些衝動,事後無恤也暗悔沒把持住自己,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便隻能硬著頭皮善後。今日之事除了想結交屈氏,也存了讓伯羋姐弟與親人相聚的好意。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得接受屈無忌這長輩作態,對他無底線的退讓示弱。


    他今天來。是想以實力與屈氏相交,而不是倒貼討好的!


    他是高貴的卿族,是封君,是魯國西鄙說一不二的小司寇!不是上門受氣的贅婿!


    在這尷尬的間隙,倒是伯羋道:“伯父誤會了,父親已經不幸去世,伯父便是下妾唯一的長輩,君居南海,妾居北國,此事不能事先稟報伯父同意,是下妾之罪也。但下妾與阿弟最初為人殉奴,幸而君子解救,他不以隸臣待之,而是讓我恢複了本姓和貴族女子身份。下妾無以為報,所以自薦枕席,侍奉在君子榻前,已經心滿意足,還望伯父能夠應允。”


    說完她朝屈無忌鄭重一拜,既然姐姐都紅著臉出麵了,邢敖也一同相勸。


    “阿姊之言句句屬實,還望伯父不要責怪。”


    但屈無忌還糾結於屈氏女兒為人妾室的麵子中,直到無恤也緩緩開口解釋。


    “君父之命,媒妁之言,小子與宋國卿族司城樂氏已經有婚約,所以能給伯羋的名分隻能是滕妾。之前不娉而奔,已經大為失禮,如今還望大夫許嫁,為我二人做個見證。我雖然不才,但年方十六,已經是魯國大夫,晉卿之子,三邑六萬民眾之主,麾下虎賁千餘,日後當不會委屈了她。”


    無恤最後一句話讓屈無忌醒悟過來,細細一算,伯羋做無恤妾室的話,還真不算委屈。


    趙無恤現在和他職守、爵位相當,按理說吳國是大國,魯國是小國,屈無忌應該比他高出一頭。但實際上趙無恤的領地更大,出身也更高,他雖然是庶子,但卿族畢竟是卿族、屈氏能與晉卿趙氏這種千年家族聯姻,相當於是高攀,盡管隻是滕妾的地位,但也可以接受。


    而且看來伯羋頗受寵愛,趙無恤不僅讓她與自己相認,而且舉止間也十分和善,絕不是唿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賤妾。


    更何況,如今趙無恤在四瀆之間混得風生水起,屈氏的使命就是聯絡中原,大王和太子頗有北上之誌向,日後他說不定也要仰仗於無恤,兩家若是結親,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屈無忌發揮了行人這職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色,重新露出了笑容。


    “本想試一試子泰與侄女的情意,果然匪石匪席,不可轉亦不可卷,願我兩家情誼也能如此!”


    屈無忌對靜靜看他反應的趙無恤口稱恭喜,並願意作為伯羋的家長,許嫁見證,讓屈氏與趙氏結兩家隻好。


    趙無恤卻從他這句話裏想起了樂靈子,頓時一陣心虛,不過很快恢複了鎮靜,頷首道謝。


    屈無忌笑著解下腰間的佩飾:“侄女已經及笄,我卻漏了禮物,這塊玉佩,便是遲來的賀禮了,至於嫁妝等我迴到吳國,再補上不遲。”伯羋千恩萬謝地接過。


    這是個聰明的選擇,因為無論屈無忌願意與否,結果都不會有半分改變。


    伯羋的事情解決了,剩下的便是邢敖,還有趙無恤手裏那把少虡劍。


    ……


    在屈無忌想來,伯羋畢竟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事不可為,但那柄祖傳的少虡劍,他是一定得要迴來的!


    但無恤卻先一步開了口,堵死了他的說辭。


    “名士之後不能埋沒於廄苑,我本想著,要效仿趙成子扶持韓厥之舉,將敖培養為一個精通六藝的士人,好留存邢氏的社稷廟宇,這劍,我隻是在他成年前代為保管而已。”


    屈無忌大喜,直起身子道:“善,既然如此……”


    然而趙無恤卻打斷了屈無忌的話,而且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讓屈無忌欽佩不已。


    無恤指著邢敖道:“這兩三年我是看著敖長大的,他如今虛歲十五,我在這個年紀時已經行了冠禮。屈大夫,我是這樣打算的,等你從晉國出使歸來後,吾等便為敖行冠禮,何如?這把少虡劍乃是邢君子靈所鑄造,之後一代傳一代,傳到敖的父親時流散,待他及冠之後,我將親自交還!”


    “之前邢敖由我監護,但如今既然他與大夫相認,那自然得接受親長的教誨。冠禮後,就讓他隨你迴吳國,跟在身邊聆聽教誨,也作為你我兩家聯絡的中介,何如?”


    屈無忌巴不得這樣,答:“可。”


    “還望大夫能好好教導之,正如詩言,匪麵命之,提其耳正。敖,你也要多向汝伯父請教,誨爾諄諄,聽我藐藐!”


    “邢敖遵命。”


    屈無忌這下是徹底心服了,對到手的名劍,一般人都是占為己有的心思,但趙無恤說歸還就歸還,這氣度很了不起。他相信趙無恤的本心就是如此,從始至終都是在為伯羋、邢敖姐弟著想,頓時堅定了結交的想法。


    “固所願也!雖然伯羋在趙,邢敖隨我去吳國,但我兩家的姻親便從此結下了!”他當場劃開手臂與趙無恤歃血為盟,這將是此行,他在北方結下的第一位盟友!


    這事情最後落了個皆大歡喜,也是兩全的結局。


    這場結盟帶給趙無恤的好處極多,屈氏在吳國呆了四代人,對吳地的外交、經濟情況極其熟悉。有了這個奧援,就能為趙氏商賈在吳國的商業活動提供方便,以後向吳國兩淮、群舒的貴族們購買銅、錫、皮革,以及向江南傾銷領地的商品,就有了引薦的人!


    派邢敖去吳國,則是趙無恤放出的長線,在那個新興的強國他一定能學到不少東西。一方麵幫無恤在尋找擅長水戰之人,來大野澤幫助他訓練舟師剿滅盜寇,另一方麵可以幫他結交兵聖孫武。


    從大局上看,趙氏能給屈氏在晉國的出使行方便,屈氏則可以讓趙氏與吳國相交,結下一遠方強援。相隔數千裏,短期看效用不大,但若是心懷天下者,一定能明白,此所謂遠交近攻也!


    無恤記得,老吳王也沒幾年好活了,夫差就要上台,他的好基友勾踐也即將嶄露頭角,原本的曆史上,未來幾十年是吳越做主角。


    吳越春秋,南國最波瀾壯闊的時代將到來,多少男兒血,多少英雄淚,多少壯懷激烈,多少河邊枯骨,多少美人離殤……


    既然來到了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他趙無恤自然不會甘於寂寞,做一個局外人!


    ps:今天先這樣了,明天兩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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