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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無恤一直在豎著耳朵細聽,那八個名籌是這樣搭配的。


    “魏駒與範嘉為一耦。”


    魏氏和範氏是死對頭,而且技藝相差無幾,魏駒躍躍欲試,範嘉則鬆了口氣,他可不想遇到射術雙雄的趙無恤和呂行。


    “中行黑肱與韓不信為一耦。”


    中行、韓氏也有些過節,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又不屑地移開了目光。


    “知宵與呂行為一耦。”


    呂行麵上掩不住的失望,而外惡內善的知宵,則溫和地請呂行承讓。


    最後,是範禾與趙無恤為一耦!


    心裏藏不住事的範禾沒有之前的囂張和戾氣,露出一臉倒黴樣,趙無恤則好容易忍住沒笑出聲來。


    他從張孟談和樂符離處打聽過了,範禾雖然劍術出眾,但射術隻能用糟糕兩字來形容,是個能被自己輕鬆完虐的主。


    好啊,上次的斷劍之仇,就能在今天報了,甚至,他特意帶來的輪軸複合弓都不需要亮相。


    不過,從這四組搭配中可以看出來,晉侯午,對六卿子弟的矛盾,可謂是了如指掌啊。除了知宵和呂行沒什麽過節外,其餘三耦,都是針尖對麥芒的組合……


    雖然,這位晉侯在曆史上也沒留下什麽讓人印象深刻的記載,但趙無恤卻已經微微有所警覺。此人,恐怕也不是容易糊弄,甘願當一輩子傀儡國君的主!


    卻又聽見韓不信在東階前對國君說道:“請君上先行射禮。”


    原來,在晉國有一項傳統,“凡大射儀,君必先射”。


    在晉侯午悠閑地坐在上席觀看六卿子弟的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的熱鬧前,卻還得先下場射上三箭。這是幾百年來,大射儀上的規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晉侯午的身上。


    晉侯午一臉莊重地起身,在有司的引領下,到了更衣的地方,換下裘服,穿上戎服。


    晉侯午畢竟已經做了八年國君,這些禮儀程序都已經練得十分嫻熟,但他威嚴的外表下,心中卻有些鬱悶。


    “又要在六卿麵前丟人了。”


    按照周禮規定,大射儀時,國君必先試射,而且規定,要射畫有熊飾的射布,也就是九十步外的靶子。


    天知道周文公為何要定下這樣的規矩!或是為了督促諸侯不忘射藝?但為何要求如此之高。


    難不成追隨武王伐紂的召公奭(shi)、畢公高、衛康叔、唐叔虞等姬周英傑們,個個都能輕鬆辦到?


    九十步,三箭皆中,據晉侯午所知,宮甲虎賁裏,能做到的都沒有幾個人。年輕一輩裏,也就號稱距離射箭手養由基隻有“十步之遙”的趙氏庶子,以及呂錡後輩呂行能夠一試。


    而曆代晉侯,除了始祖唐叔虞以外,都不以射藝著稱,到了他的曾祖父晉平公時,更加不堪了。


    在晉國市井中,一直暗暗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晉平公在林苑中射鵪鶉,瞄了半天才放箭,居然還沒有射死那呆鳥兒,他派身邊的豎人襄去捕捉,也沒捉到。


    平公大怒,就遷怒於豎襄,把他拘禁起來,準備殺掉。


    羊舌氏的大夫叔向聽說後,就連夜去見晉平公,進諫道:“從前我們先君唐叔在徒林射犀牛,一箭就貫體而死,用它的皮革做成一副大鎧甲,獻予成王,所以才被封於晉國。”


    祖先的榮耀,晉平公自然知道了。


    叔向繼續說道:“現在國君您繼承了唐叔的君位,射一隻小鵪鶉都沒有射死,派人去捉也沒有捉到,這是晉國的恥辱啊。君主一定要趕快殺掉這個目擊者,不要讓這件事傳到別處去。”


    平公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於是便赦免了豎襄。


    但晉侯午覺得,臉上無光的時刻又何止是射獵時,他每次參加大射儀,都要承受一迴平公當年的尷尬。


    晉侯午也暗暗向自己的太史墨抱怨過,這規矩就不能改改麽?


    但史墨的迴答,卻讓晉侯午如墜冰窟。


    “倘若先祖規定的儀禮和製度可以隨意更改,那國君您的這個位置,是不是也可以被六卿隨意取代?”


    晉午悄無察覺地歎了口氣,所以說,他再抱怨,也得將這個傳統執行下去。


    當年齊桓公九合天下,一匡諸侯,何等的威風。可在天子卿士主持的“侯伯”冊命儀式上,還不是得誠惶誠恐地下拜稽首,自稱“小白”。


    文公、悼公時代,晉侯的強勢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晉午現在隻能指望著傳統能延續在,隻有那樣,他國君的位置才能繼續做下去。所以,他尤其不能當那個帶頭破壞禮製的人,甚至還得用行動去維護。


    他麵色莊重,在有司的服侍下穿上皮製臂衣,拿著弓,在弓把外夾持四枝箭,箭頭在弓把中部位置。又套上銅扳指,右手大拇指鉤弦,挎弓走到了射箭站立的地方。


    趙無恤等八位卿大夫子弟已經出列,分四耦站於晉侯身後,態度恭敬,默默注視著國君文弱的小身板。


    但誰又知道,六卿之子們心裏在想什麽?


    想到自己身後有兩個少年成名的神射手盯著,晉侯午就心中發虛,越發感覺背後目光灼灼,他努力不去多想,而是望向九十步外,射布上有些模糊的熊形紋。


    他搭箭,開弓拉至半月,手臂微微顫抖,瞄準得有些艱難。


    趙無恤覺得,眼前這個文弱的青年國君雖然強作鎮靜威嚴,但似乎壓力有點大,而且連拉滿弓弦都有些吃力,這一箭恐怕要脫靶。


    見此情形,想起趙鞅在信上所囑咐的事情,以及張孟談在今晨會麵時,對他說起過,晉侯午極好顏麵。


    無恤心裏不由得閃過了一個念頭。


    “嗖”的一聲,箭矢離弦。


    果然,和無恤猜想的一樣。晉侯的第一箭有些無力,毫不意外地沒有到達位置,飄到八十多步的距離後就斜斜地插到了地麵上。


    射的很爛,但無人膽敢嘲笑,四周一片寂靜。知躒、韓不信、籍秦,以及在場諸卿大夫子弟,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仿佛都沒看到一樣。


    晉侯午暗暗捏緊了拳頭,他感覺,自己在六卿麵前又矮了一層。對啊,將這個總是令國君尷尬的儀式延續至今,難說就是六卿削弱君主權威的陰謀……


    他麵色依然保持著雍容和淡然,心中卻早已義憤填膺。


    “總有奸臣想害孤!”


    難道晉國的忠貞之士,真的都死光了麽?


    方才拉弓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妥,現在手臂有些乏力,肩部有些酸痛,但沒辦法,抱怨完了,還是得繼續射。


    晉侯午正要繼續開弓,隨意射兩箭,快些結束這個麻煩的儀式,卻聽到身後有一個年輕的聲音恭敬地說道:


    “君上,您這把弓的弦,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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