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在官道上的馬車,好像也變成了江湖之中的一葉小舟,被風雨吹來卷去,時不時就會混淆方向。


    幸好這是新修的水泥路,若是從前的官道,這麽一場雨下來,估計遍地都是泥濘,馬車會整個陷進去。別說是冒雨前行了,就是之後幾日,恐怕都不宜出行。


    但雨太大了,隻能看到周身十步以內的範圍,別的什麽都看不清,好像天地都隻剩下了眼前這一小塊,叫人忍不住心驚膽戰。


    馬兒也被雨淋得睜不開眼睛,又趕了一天的路,此時速度也變得越來越慢。


    女使懷裏抱著包裹,靠在車壁上,隨著馬車顛簸,徒勞地躲避著從車壁上的窗口吹進來的雨水,帶著哭腔的聲音也被雨水衝淡得幾乎聽不見,“大人……早知道之前……休息了。”


    陸裳往車窗外看了一眼,眉宇間是始終未散的憂慮,天幕上時不時閃過電光,在瞬息之間將她的臉頰照亮,然後又熄滅。


    忽然,一道閃電出現在了他們附近,將周遭照得一片雪亮。


    接踵而至的雷聲讓馬匹受了驚,在“轟隆”的響聲中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車夫艱難地調整著方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讓它跑出官道的範圍內。


    陸裳身體重重向後靠在車壁上,過了一會兒才迴過神來,意識到讓馬受驚的並不隻是閃電和驚雷,畢竟這一夜都是電閃雷鳴。應該是附近有樹木被雷點劈中了,馬兒察覺到了危險,這才加速。


    好在她的預計是對的,很快,遠處就影影綽綽地出現了城池的模樣。


    燁京城的城門高大厚重,在這樣的雨幕之中看來,更能給人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城門自然是關閉了的,雙方在雨聲裏對著喊了半天,才溝通成功,城門開啟,將他們放了進去。


    下車的時候,陸裳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這才察覺到漫長的顛簸給身體帶來的影響。


    有士兵從城樓上下來查看文書,見是她,不由吃驚,“陸大人怎麽這時候迴來了?”


    燭火將陸裳被雨水打濕的臉映得一片蒼白,“奔喪。”


    士兵一驚,連忙低下頭去,雙手將文書奉還,“大人節哀。”本來這麽大的雨,他們應該留一下人的,但既然是這種事,就不好耽擱了。


    “辛苦了。”陸裳收迴文書,又重新迴到了馬車上。


    馬車轔轔,很快就從甕城之中駛過,重新上了大道。深夜的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整個城市似乎都熄了燈,在大雨之中安靜地沉睡著。車子沿著大道一直走到盡頭,快靠近皇宮的時候,往右邊一拐,走不幾步,就到了陸家的正門。


    白色的“奠”字燈籠掛在門簷下,被風吹得歪歪斜斜。


    陸裳從車上下來,一身早已被淋濕的白衣與燈籠唿應著。車夫已經叫開了門,她很快就被迎了進去。


    陸家主的靈柩停在正堂,守在這裏的是他的長子。他的年紀比陸裳小兩歲,麵上還是忽然失去庇護的茫然,看到陸裳,也是吃了一驚,“阿姊……”怎麽迴來了?但這樣問顯然很不合適,看她的樣子就是迴來奔喪的,雖然趕得急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先拜過叔父。”陸裳說。


    有仆人送上麻布孝衣,替陸裳披上。然後她才緩步上前,在靈前取了三炷香,於燭火上點燃,跪下來拜了三拜,起身將香插在香爐裏。


    又在這裏待了一會兒,她才迴到自己的院子裏,叫了熱水,沐浴更衣。


    陸薇得知消息過來的時候,陸裳正在喝藥。她嚇了一跳,“阿姊病了?”


    “迴來的路上吹了風,淋了雨,為免著涼,先喝點藥。”陸裳語氣平靜地說著,將一碗苦藥一飲而盡。她是迴來奔喪的,但奔喪隻是個開始,這麽關鍵的時刻,可不能病倒,必須要防患於未然。


    陸薇連忙捧著蜜餞碟子遞過來,陸裳便取了一塊含在口中,“你怎麽還醒著?”


    “睡不著。”陸薇吐了一口氣,“不過阿姊迴來,應該就能睡著了。”


    她說著,往陸裳的床上一坐,有些忐忑地問,“我今晚跟著阿姊睡,可以嗎?”


    陸裳微微點頭。


    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準備,可是事到臨頭,心裏還是難免生出一個又一個的雜念,這時候,身邊有個人反而好些。


    姐妹倆頭碰頭地躺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兒,在陸裳的思緒都變得模糊起來的時候,忽然聽見陸薇問,“阿姊,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


    “滿朝上下,似乎都在猜測阿姊的心意。”皇帝慢吞吞地說。


    他隻是對政治不感興趣,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什麽都不知道。而且大抵是身為帝王的本能,身邊的這些暗流湧動,也很難不被他察覺。每個人看向他的視線都帶著這樣那樣的含義,看得久了,也就懂了。


    殿裏燃著好幾支蠟燭,雖然不及白日明亮,但在這個距離,已經足以看清對方臉上的表情。


    賀星迴問,“那阿福你呢,你也在猜嗎?”


    皇帝的聲音低沉沉的,伴隨著一道悶雷,但賀星迴還是聽清了,“我猜……阿姊在等。”


    賀星迴不由歎了一口氣,“猜對了也沒有獎勵。睡吧,不要多想。”


    皇帝搖了搖頭,突然笑了起來,“在這件事上,阿姊也太瞻前顧後了些。不過我知道,阿姊這都是為了我,不然……”


    人人都猜賀星迴有更進一步的心思,人人都猜她究竟會用什麽樣的辦法邁出這一步,可是隻有皇帝知道,賀星迴是在等,等他……壽終正寢的那一天。


    把一切都交給命運,簡直不像是賀星迴能做出來的事。


    萬一他比她還活得長怎麽辦?


    皇帝頓了一下,轉開視線,不再看賀星迴,又低聲,“阿姊,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好不好?”


    賀星迴不知怎麽,被這一句話說得心驚肉跳,不由喝止道,“你別亂來。”


    皇帝不由失笑,“阿姊,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然而賀星迴聽到這句話,視線卻是下意識地掃過了他的胳膊。皇帝微微一僵,連忙側過身,將胳膊藏了藏,“咳……這個是意外。”


    見賀星迴不說話,他又道,“這事總是要解決的,不然讓諸位重臣一直這樣懸著心,也不是好事。”


    這道理賀星迴當然懂,“你……”


    “阿姊已經為我做了許多,我卻一直沒能為阿姊做點什麽。”皇帝再次堅持到,“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吧,阿姊。”


    賀星迴盯著他看了半天,皇帝這次沒有避開她的視線,半晌之後,她終於點頭,“好吧……”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別太出格。”


    皇帝心想,阿姊你半輩子做的事,哪一件是不出格的?這時候倒來叮囑我不要出格了。


    不過這話他當然不會說出來,歡天喜地地送走賀星迴,便躺在床上盤算了起來。這件事最好的解決方案,當然是他直接禪位,如此大家皆大歡喜,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有。


    這筆賬對皇帝來說是很好算的。


    假如一切按照賀星迴的計劃,他先死,那自然是一切都好說,她想怎麽辦就怎麽辦。萬一要是自己活得比較久,離了阿姊,朝政該交給誰?到時候,多半也隻能抓一個孩子過來禪位,讓他們操心去。


    既然反正都是要禪位,何必等到以後?


    ……


    第二日一早,賀星迴就接到奏報,昨夜風雨大作,不僅劈壞了京郊的幾棵樹木,而且還吹飛了一些人家的屋頂……


    即便是京畿一帶,也不是人人富裕的。雖然大部分人家還算殷實,但總有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致貧的,所以至今仍然有人住在茅屋裏,風一吹,大半茅草都被卷走了,整個家裏都被雨洗了一遍。


    瓦房當然要好得多,但也有瓦片被吹飛了,屋子裏漏雨的情況。


    這還隻是京畿附近,其他地方的情況還沒來得及報上來。


    幸而還沒有到麥收的時候,除了一部分被風吹得倒伏的,應該不太會影響地裏的收成,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所以賑災主要就是針對這些房屋被損毀的人家。


    這點小事,自然不至於拿到賀星迴麵前來討論。戶部之所以提起此事,是想在重新修整房屋的時候,用上水泥。工部在城外弄的那個試點,可是連房子都建了的,但是水泥推廣之後,卻隻用來修路,不知多少人早就心癢難耐了。


    特別是那些去過美食城,進店裏去待過的。


    紅磚的牆麵本來也不難看,再粉刷上一層白色的石灰,就更加幹淨敞亮了。因為牆麵承重比木牆好,窗戶開得也大,地麵也是平平整整的,怎麽看怎麽好,誰不想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呢?


    “還是要先修路。”賀星迴說,“路修完了大家都能用上。你看昨夜那樣的風雨,若是沒有水泥路,今日的道路會變成什麽樣子?京城是已經完成改造了,卻也不能忘了其他地方的百姓,他們也盼著這樣的便利呢。”


    這點小心思,賀星迴敲打兩句,也就放過了。


    之後又議了一些事,直到停下來休息時,她才得到消息,陸裳已經迴京了。


    算算時間,這應該是收到信之後日夜兼程趕迴來的。賀星迴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急,所以也不免關切了幾句,還讓人去陸家傳了話,讓她安心處理家事,忙完了再進宮。


    一邊盤算著該給她換個什麽樣的位置。


    陸裳的任期今年本來就已經到了,下半年就能迴京,將這幾個月省去,也沒人能說什麽。


    不過這些,都要等陸裳處理完陸家的事再說了。


    陸家主去世,陸家子弟們能迴來的大都趕迴來了,辦完了葬禮,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第一件事,就是陸家以後誰來做主?


    所以葬禮結束,孝衣還沒來得及脫下,說得上話的族人們就都被族老召集了過去。順便說一句,這些族老也已經換了一批人,所以陸裳和陸薇姐妹也在座。


    而後自然就是推舉人選了。


    大多數人還是將期望放在了陸裴身上。雖說他蟄伏了很多年,一直十分低調,可是挺秀書院山長的身份,做陸氏的家主也夠格了。唯一的問題是,他不在朝堂,甚至不在京城,這就很難在出事的時候及時反應過來。


    聽到這裏,陸薇不由舉起了手,“怎麽沒有人推舉我阿姊?要說人在朝堂,能夠給陸氏帶來最大的好處,那誰都比不過阿姊吧?”


    “這……”族老們遲疑道,“自古以來,從未有過這等事。”


    “從未有過,今日之後就有了。”陸薇笑道,“當今天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事也不少,我們陸家添上這麽一件,也不過是錦上添花,有什麽不行的?”


    族人們不由小聲議論起來。確實,自從陛下取了開明這個年號,是處處都開明起來了,也不差這一件。


    陸薇又突然轉過頭,將矛頭指向了陸裴,“大兄,你說,阿姊能勝任家主之位嗎?”


    第095章 神話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陸裴身上。


    若是十年前, 麵對這樣的問題,陸裴恐怕早就惱羞成怒了。但現在,他卻能平心靜氣地道, “三妹的確比我更合適。”


    他能平心靜氣,其他人反倒很難接受似的。


    在他們想來,這對親兄妹不打個天昏地暗,至少見了麵也該冷嘲熱諷,為了家主之位一較高下才對。


    這樣, 他們也可以看看誰開出來的條件更動人,再行選擇。


    “這……”有人開口, “陸裴, 你才是家族花費巨大資源培養出來的繼承人, 難不成這就放棄了?”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


    不過事實上,就像之前的表態,大多數人心裏,陸裴依然是第一選擇,甚至在陸家主去世之後, 他們之中很多人都第一時間給陸裴寫了信, 督促他盡快迴京,但卻沒有幾個人想過陸裳。


    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在看到陸裳的時候,心裏都是吃驚的。


    因為她竟然迴來得比陸裴更早。


    而現在, 得到他們支持的陸裴,居然主動把機會往外推, 就叫他們有些不高興了。


    陸裴卻很坦然, “我不過是個教書的, 又是一介布衣, 就算做了家主,對陸氏也沒有任何助益。何況我日後住在林州,也難以兼顧族中。萬一有什麽事,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話說到這份上,其他人總不能按著他的頭,讓他來當這個家主。


    他看不上,不想做,有的是人想。


    可惜大多數有野心的人,並沒有與之匹配的能力。陸裴主動退讓,似乎就隻剩下陸裳一個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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