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芸其實已經看到了報紙。


    也是多虧了那些報童,他們沿著巷子一家家敲門推銷,也敲開了張家的後門。這後院的事,都是女眷做主,聽說是小孩子在賣什麽“報紙”,夫人們發善心,直接買了十份。


    誰知拿到了報紙一看,才知道居然是秘書省弄出來的新鮮玩意兒。


    自從張本中從大理寺迴來之後,張家的氣氛就變得很古怪。他自己,連同張家的子侄親友在內,一大批官員都被去職,心裏對朝廷自然不可能沒有意見。


    但這意見是不能衝著皇後去的,她現在與皇帝一體,代表的是朝廷和袁氏皇族,對她有意見,那就叫“怨望”,也是一項不小的罪名。


    張本中雖然連攛掇皇帝奪權這種事都做了,對於體驗過一次的牢獄之災卻避之不及。


    不敢說皇後有什麽不對,這意見自然隻能衝著她身邊的人去了。


    韓青,瞿英等重臣首當其中,但是要說張本中最厭惡的,還是要屬秘書省。畢竟這是一個女子任職的機構,家風嚴厲的張本中很難接受。


    上迴秘書省賣了一本叫《世界》的書,他還發了一迴脾氣,弄得家裏氣氛緊張了好些日子。


    現在她們居然把秘書省出的報紙給買迴來了,這豈不是惹禍的源頭嗎?


    可是買都已經買了,在毀屍滅跡之前,女眷們難免要看一眼內容。這一看,就有些舍不得燒掉了。


    幸而張本中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花園的精舍裏買醉,不怎麽管家裏的事。所以女眷們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報紙當然是一定要毀掉的,不過在那之前,完全可以先將上麵的文章抄寫下來,自己裝訂成冊。


    反正張本中等閑不會進女眷的房間,多半不會發現。就算不慎讓他看到這冊子,他也不會去買報紙來看,更不會知道這些文章是從哪裏來的。到時候,完全可以推說是她們從娘家帶來的藏書。


    張芸就這樣被親娘叫進來抄文章了。


    她麵上保持著鎮定,其實一邊抄一邊在心裏尖叫。尤其是抄到自己寫的那封信時,更是止不住地臉紅,幾乎寫不下去了。


    這些問題,她自己後來思量,都覺得問得太隨便了,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有許多不足之處,不想竟然會被刊登出來,讓天下人都看到。雖然署名是“知名不具”,並沒有寫著“張芸”兩個字,還是讓她覺得很羞恥。


    她的母親鍾夫人一抬眼,看到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我的兒,屋子裏太熱了嗎?”


    “不是。”張芸搖了搖頭,小聲說。


    鍾夫人的視線落到桌麵上,看了一眼報紙和她抄寫的文章,又問,“那是這文章有什麽問題?”


    張芸忍不住咬了咬唇。


    如果不是發現鍾夫人竟然偷偷抄寫報紙上的文章,想要收藏,她是絕對不會說出這個秘密的。但現在,自己先知道了親娘的一個秘密,這話好像也就能說得出口了。


    她放下筆,走到鍾夫人身邊,湊到對方耳畔,幾乎是用氣聲說,“娘,這篇《問世界》……是我寫的。”


    鍾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問清楚是什麽情況之後,才慢慢放下心來。如此看來,目前還無人知曉這文章是張芸寫的,也沒人會找到張家來,那就不是什麽大事。


    驚過之後才是喜,鍾夫人摟著女兒,好半晌才說,“我的兒,可憐你滿腹才情,怎麽就托生在了我的肚子裏?”


    在張家,這滿腹才情非但不能為她增光添彩,反而有害。


    特別是當鍾夫人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了《世界報》的頭版,陸裳的名字就光明正大地寫在第一篇文章的標題下,前麵還掛著“主編”的頭銜,更是刺痛了鍾夫人的眼睛,讓她忍不住眼圈發紅。


    她的芸兒,也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女,也有滿腹令人驚豔的才華啊!


    母女倆抱在一起,傷感了好一陣,鍾夫人突然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什麽?”張芸有些不解。


    鍾夫人鬆開她,雙手按著她的肩膀,表情嚴肅地看著她的眼睛,“張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也不能這麽白白地耽擱下去。”


    “阿娘的意思是……”


    鍾夫人取過報紙,找到角落裏的招聘啟事,“你看這裏。”


    張芸之前還沒抄到這個地方,因此這才是頭一迴看見,當看清楚內容時,她的心髒也跟著猛烈地跳動了起來,抬頭看著鍾夫人。


    “她們已經走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你再不迎頭趕上,就要被人落下了。”鍾夫人說,“你還這麽年輕,往後還有幾十年的大好人生,難道一直躲在家裏看著旁人的成就嗎?”


    她愛憐地摩挲著女兒的鬢發,“要是以前,娘也不敢想,你是張氏的嫡長女,你的去處輪不到我插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張芸已經過了豆蔻之年,到該議親的年紀了。可是現在的張家,就算聯姻,又能替她挑到什麽好人家呢?最怕的是張家為了起複,想用她來換取前程。


    如果真淪落到那一步,還不如讓她去做女官,跟在皇後陛下身邊。


    能不能為張家換來利益不知道,但她自己的前程總算有靠。就算沒有前程,那也是跳出了張家這個囚籠,能看得見天地之寬了。


    “可是,家裏不會同意的。”張芸輕聲道。


    “此一時彼一時。”鍾夫人說,“你看陸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媳婦在宮中,如今依然是南派世家的領頭人物,任何事都越不過他們去。張氏原本能與陸氏比肩,難道真的甘心一直沉寂下去?”


    指望張家的男兒建功立業,至少十年之內是不要想的。但凡他們還有一點想要上進的心思,讓家裏的女兒出頭,就是最好的選擇。


    張本中當然不會同意,可是他一個人,也拗不過張氏全族的期望。


    隻要讓他們相信,張芸一旦進宮,就能為張氏帶來足夠多的榮耀和利益。


    ……


    陸裳推開門,就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她皺了皺鼻子,轉頭吩咐身後的人,“進去收拾一下,把大公子也打理幹淨。”


    仆人們一擁而入,掃地的掃地,整理東西的整理東西,還有人將陸裴拖到了後麵,打水來給他沐浴。


    半個時辰之後,房間被清理一新,陸裴也換上了幹淨的衣衫,坐在了陸裳對麵。隻是他的表情還是茫然而困倦的,再沒有半點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陸公子的影子。


    “大兄,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陸裳準備了好多話要說,最後說出口的,卻是這一句。


    陸裴聞言,不由冷笑了一下,“我怎麽變成這樣,難道不該問你嗎?我已經承認輸給你了,現在陸氏是你在當家,你還有什麽不滿足,還要來看我的笑話嗎?”


    陸裳不由笑了一下,“滿天下,隻有兩個人看出了我想當陸氏的家,一個是陛下,一個是你。”


    “你確實做到了。”陸裴冷冷道。


    陸裳搖頭,“不,還差得遠。現在的我,不過是從前的你。看似執掌了陸家,其實不過是個車夫,因為執著馬鞭,便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是車要往哪個方向走,是不由我們的。”


    陸裴定定地看著她,心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是的,馬夫。


    這個比喻是如此地貼切,幾乎立刻就讓陸裴迴又迴到了那種無能為力的狀態之中。曾經的躊躇滿誌都是笑話,他隻不過是……是被推出來的一個傀儡,根本無法自主,也隨時可以被別人取代。


    他很不願意承認,但現實卻一再地提醒他,陸裳確實比他強。


    她沒有像他一樣,被一時的權力迷花眼,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


    “現在,大兄可以好好跟我說話了吧?”陸裳問。


    陸裴沉默片刻,才問,“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陸裳道,“張本中的那個孫女張芸,我想讓她到編修館來任職。你幫我勸一勸張本中,就算是為了張家著想,也不能繼續這樣迂腐不化下去了。”


    陸裴目瞪口呆,“你找我去勸張本中?”


    陸氏和張氏從前關係確實很好,可是經過之前那些事之後,現在彼此之間早就有了芥蒂。現在因為女官,陸氏占據上風,張本中隻會更加難以接受,怎麽可能好好跟他說話?


    “你們現在的處境,不是很相似嗎?”陸裳說,“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的話他能聽得進去,那就隻有你了。”


    “你可真是……”陸裴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評價自己這位三妹。


    陸裳從容自若地笑著,似乎絲毫不介意他會給出什麽樣的評語。


    陸裴想了想,又說,“即便是我去勸說,他也不會願意接受你的恩惠的。”


    “怎麽會是我的恩惠?”陸裳挑了挑眉,“等科舉考試結束,今年的女官考試也該開始了。張芸可以正大光明地從考試裏脫穎而出,與我有什麽關係?”


    陸裴這才明白陸裳打的是什麽主意。


    她確實不需要張本中好好地跟他說話。確切地說,她隻是希望通過他去刺激一下張本中,讓對方意識到,女官是張家現在唯一能走的路,要是再錯過,張氏或許就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了。


    “那我呢?”他問,“這件事對我有什麽好處?”


    這樣做,隻能助長女官的氣焰,他自己也依然是被陸氏拋棄的棄子,為什麽要替她出力?


    陸裳卻沒有直接迴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別的,“大兄,你記得嗎?我們小時候,還很流行打馬球。我那時候最羨慕的,就是勳貴家的女孩子們,可以親身上陣去打球,我們這些世家出身的女孩,卻隻能坐在場邊,看你們打。”


    陸裴不防她突然提起那麽久之前的往事,不由恍惚了一些,也陷入了迴憶之中。


    那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唿朋引伴,風光無限,那個時候的陸裳是什麽樣子?陸裴發現,自己的記憶竟然是很模糊的,怎麽都想不起來。


    怎麽可能想得起來呢?那個時候的陸裳已經開始隱藏自己,而那個時候的他,也根本不會在意後宅的女子。


    “怎麽忽然說這個。”他聲音幹澀地說。


    陸裳道,“那個時候,你們總是嘲笑那些女孩子不夠體麵,說她們沒有女兒家的樣子。可是你知道嗎?那正是我最羨慕她們的地方。”


    她看著陸裴,“那個時候我不懂,但現在明白了。她們是因為有底氣,所以才不必在意所謂的體麵。不像我們,內裏已經空了,隻剩下臉上一層貼金,當然要小心翼翼,生怕會被戳破。”


    陸裴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陸裳曾經在他麵前,將世家比作一支鍍金的簪子。


    他說,“你現在還沒有底氣嗎?”


    陸裳道,“你還沒有。”


    陸裴不由一怔,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情緒從心底湧了出來。


    陸裳輕輕歎了一口氣,“大兄,我也姓陸,是陸家的女兒,與陸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陸裴沒有說話,但明顯將這話聽了進去,連臉上的表情都放鬆了一些,不再像最初時那樣,下意識地防備陸裳。


    陸裳又道,“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是隻有一層鍍金,也是一根實心的金簪。你想要有底氣,那就隻能不斷地往內裏填充真正的金子,將它重新變成一根實心的金簪。”


    “這件事,我自己一個人是做不到的,需要所有陸氏的族人一起努力。”


    陸裴不由微微動容。又聽陸裳道,“你之前說,你不如我聰明,可是我從沒有這樣想過。你隻不過是一直在分心,而我,除了讀書之外不知該做什麽。”


    她看著陸裴,“現在變成我有無數的事要分心了,我等著你趕上來、超過我的那一天。”


    說完,她站起來,將手中一直拿著的東西擱在了桌上,“大兄,看看這些東西吧,看看這一兩年,外麵的世界到底變了多少。你如果繼續這樣頹廢度日,很快就會被這個世界拋下的。”


    她轉身離開,徒留陸裴在原地枯坐半晌,思量著陸裳的話。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迴過神來,動了動有些酸痛的身體,伸手將陸裳留下的東西拿了過來。


    一本叫《世界》的書,一份叫《世界》的報紙,都是秘書省出的。


    陸裴懷著一種警惕和抵觸的情緒,翻開了它們,然後惶恐地發現,這上麵的內容,確實有很多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的。


    陸裳那句“你會被這個世界拋下”,並不是危言聳聽。


    第077章 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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