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芸晚飯都沒吃,將書一口氣讀完之後,忍不住鋪開紙筆,將自己的疑問寫了下來。


    這一寫,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她發現,自己心裏的疑問並不隻有剛剛才想到的這些,還包括很多從前日常生活中有過的,隻不過那個時候沒有在意,這會兒卻又都跑出來了。


    洋洋灑灑寫了三張紙,她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看著紙上的問題。


    要是這些問題能被解答就好了,她想。


    就在這時,張芸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冒出來了一個念頭。


    如果我把這些問題寄給《世界》編輯部,會怎麽樣?不管他們是要增加新內容還是要編新書,說不定就會迴答她的這些問題呢?畢竟她不知道的答案,或許就有旁人知道。


    這一迴的心動,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下去了。


    張芸幾乎沒有費事,就說服了自己。因為《世界》編輯部就在京城,甚至就在距離張家很近的地方,送信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甚至不用經過郵差的手,她自己就能找個機會過去投遞。


    “我不留名字,就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寫的,也不會被家裏人發現。”張芸自言自語,下定了決心。


    ……


    編修館和它下屬的《世界》編輯部,目前依然跟藏書館共用一處辦公地點,隻在門口多掛了兩塊牌子,又騰出了單獨的房間。


    而在這棟院子的門口,放著一隻造型精美的紅漆大木箱,箱子上了鎖,隻在上半部分的位置開了一個又寬又扁的口子,箱體上寫著七個黑色大字:來信請投入箱內。


    信箱的鑰匙掌握在編修館的工作人員手中——目前來說,編修館的在職人員,隻有每天從宮裏過來值班的秘書省官員,還沒有招募其他員工。所以在下一本書開始編撰之前,開信箱看信,就是值班人員每天最主要的工作。


    這個信箱,包括《世界》內頁上的征稿啟事,都是賀星迴的建議。


    按照她的說法,這本書的內容,隻是秘書省這幾個人所知道的,必然有限。而世界那麽大,其他人也會有自己的發現,若是能夠將這些內容都收集起來,也可以豐富他們的素材庫。而且這也不失為一個尋找人才的渠道。


    後來陸裳倡議成立編修館,打算將編撰圖書的職能獨立出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賀星迴的遠見。用這種方式發掘的人才,沒有參加過科舉,不能直接入朝為官,也隻有編修館這邊會需要。


    皇後陛下或許一開始就規劃好了秘書省的路線,卻沒有插手,交給她們自己來推動,隻在關鍵時刻提點一番。


    有了這樣的緣故,這個信箱自然就比較受重視。


    幸而看信這個工作也還算有趣。雖然大部分信件都沒什麽新意,不是對《世界》這本書上已有的內容進行驗證,就是一些車軲轆話,但偶爾也能看到一些天馬行空的暢想,以及有實證可循的自然現象——後者正是她們所需要的,前者則能給人帶來快樂。


    這天在編修館值班的是陸薇。


    她一早進宮刷了個臉,就來了這邊,掏出鑰匙打開信箱,取出了今天要閱讀的信件。


    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人對《世界》這本書的熱情逐漸消退,注意力也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所以每天能收到的信件已經變少了很多。但好消息是,至今依然在關注這本書,甚至鑽研其中內容,給編輯部寫信的,基本上都能言之有物。


    之前收到的很多信件,就已經被歸檔進了資料庫,下一次編新書的時候,說不定就能用上。


    所以,當陸薇在這些信件之中,發現一封全是問題的信,感覺確實挺新鮮的。


    她仔細看完,發現信上雖然隻有問題,但內容並不算淺顯,涵蓋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見到的大多數自然現象。其中一些,在編修館收到的信裏,已經被解釋清楚了,但還有很多依然是空白。


    或許也會是值得探索的方向。


    所以雖然這個人隻有問題,沒有答案,但陸薇還是覺得很有趣。再讀完今天的信,將之歸檔之後,她就拿著這一封,進宮去了。


    賀星迴正在跟重臣們商量今年的科舉。


    禮部的巡考官們二月初就已經出發了,現在估計已經開始考核各地的生員。再過不久,新一批趕考的士子就會到達京城。今年的科舉,賀星迴又做了一個小小的調整,那就是增加了主考官。


    科舉考試已經交給了禮部負責,如今叫禮部試,但是主考官卻未必是禮部的官員,比如今年,賀星迴就欽點了瞿英來做這個主考官。按照她的說法,如此可以避免考試陷入程式化,連題目都能被猜到。


    重臣們點頭稱善,至於到底信了沒有,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畢竟去年年底的吏部考核之中,瞿英才剛剛大發神威,一口氣黜落了十幾位地方官員,好好地讓人領受了一迴“天官”的威風。


    雖說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之前清查吏治的時候耍小聰明的,早就決定要處理的,剩下那幾個也確實各有問題,連個合格的官員都算不上,但是這種雷霆之勢,還是鎮住了不少人的。


    畢竟考核的結果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下,一共六檔。但那些僥幸合格的官員之中,拿到上等的卻寥寥無幾,大部分人都在下上和中下之間徘徊,於是全都繃緊了精神,生怕下一次考核被黜落的就是自己。


    在這個時候,賀星迴選擇他來擔任科舉主考官,除了表達自己的態度之外,想來也還有別的目的。


    這件事定下之後,中書省又報上來了一件事。


    確切地說,是兩件事,隻不過這兩件事指向的都是同一個結果。


    一是越州有人將自家名下的土地都種上了桑苗,二是建州有人在自家的田裏種了茶樹。


    越州人擅養蠶,出產的絲綢天下聞名,而建州多山,也出產多種著名的茶葉。而絲綢和茶葉,不但在國內備受達官顯貴的青睞,出口到其他國家和地區,也同樣是硬通貨。


    以前大越北方有草原胡族阻擋,航海技術又不夠發達,隻能靠走私往外運一些絲綢茶葉和瓷器,幾乎都能賣上黃金的價格。如今朝廷開了互市,草原這層阻礙就不存在了,自然會有大膽的商人選擇穿越草原,帶著貨物去往更遠的地方。


    不管是賣給草原胡人還是賣到更遠的地方,所需要的貨物數量都會激增。


    在利益的驅使下,商人們才會將原本用來種植糧食的田地,改成種植桑苗和茶樹。


    雖然這種事才剛剛開始,但卻很值得警惕。因為有人開了這個頭,自然就會有其他人效仿。如果天下人都去種桑樹和茶樹,沒有人種植利潤不高的糧食,那有限的土地裏出產的糧食,就養不活那麽多人,到時候隻有一個結果:糧價上漲、天下動蕩。


    商人們當然不會有損失,他們囤積糧食,到時候一樣可以大賺一筆。但對朝廷來說,這就是非常糟糕的結果了。


    這也是曆朝曆代都不喜歡商人的原因。


    他們的心思太活絡,又利益至上,經常會弄出這種事情,需要朝廷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彌補。有些朝廷偷懶,就索性直接打壓商人,要麽就課以重稅,讓他們賺不到錢,自然就消停了。


    現在這件事被提起來,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因為互市之事是賀星迴一力推動的,就連各種工廠,也有許多是由她出技術扶持起來的。這才過去多久,就出了這種事情,簡直是在打她的臉。


    有人覺得是她失策了,也有人認為她不會全無準備,但不管心裏怎麽想,他們都在等她的解決方案。


    就連女官們都跟著緊張了起來。


    賀星迴對此卻很坦然。


    商業行為是不可能被限製住的,以前那種方法,看似限製住了,但其實隻是將小商人打壓了下去,那些背靠達官顯貴的大商人們,卻趁機壟斷了市場。交重稅又如何?他們隻要掌握定價權,就可以隨時提價,賺取巨額利潤。而提價這種事,傷的依然不是那些手裏有錢的權貴們,而是普通小民。


    跟任由商人們肆無忌憚地發展,沒有什麽分別。


    真正要做的,不是限製打壓,而是規範商人們的行為。


    “不用著急。”她笑著道,“我們今年不是已經開始推廣新的糧食種子和種植方法了嗎?就算隻能增產兩成,那也能分出天下兩成的土地去種別的。”


    這話一出,重臣們頓時啞然。


    甚至有人認為,她之所以推廣新種子和種植方法,說不定就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


    不過也還是有人不讚同這種做法,嚴文淵皺眉道,“如此一來,豈不更助長了這樣的風氣?”


    “嚴卿言之有理,此風不可長。”賀星迴點頭道,“眼下國中商貿風氣越來越甚,以後這種事恐怕還會有許多。我意推出一部專門的《商法》,規範這種種行為,諸卿以為是否可行?”


    既然是規範,那當然要有法可依,有法可循,抓住了之後也要有法可罰。總不能每次一出這種事,就要上達天聽,讓她本人來解決吧?


    這話一出,擔憂的人頓時都送了一口氣。至於少數心思各異的,也忍不住凜然。


    他們甚至忍不住想,賀星迴該不會是故意放任這些商人,先捅出些簍子,然後才好提這立法之事吧?


    賀星迴:……倒也沒有這麽神機妙算。


    不過,世界上沒有新鮮事,今天發生的事,過去發生過,將來會發生,所以大多數的事情,解決方案早就放在那裏了,對她來說,隨手就能拿過來用。


    立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須得召集更多的專業人員共同參詳,所以將這件事交給刑部去辦之後,今天的議事就結束了。


    忙了一上午,賀星迴決定暫時休息一下,出去走走。


    二月底,禦花園裏已是一片春花燦爛,姹紫嫣紅。還沒有走近,就能聞到撲鼻的香氣,在這樣的環境裏,人的心情自然糟糕不到哪裏去。


    見賀星迴很放鬆的樣子,陸薇不由問,“陛下難道不擔憂嗎?等到法條商議完畢,頒行天下的時候,不知已經有多少土地改種別的了。”


    “這世上每天都在發生糟糕的事。”賀星迴似乎答非所問,“有些我們知道是錯的,有些我們還沒有定論。有些有法律可依,有些至今還沒有。我們不可能插手去管每一件事,所能做的就是在一件事發生之後,定下一個可以依循的解決方案。這樣,隻有再有相同的事發生,大家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立法是其中最有力的應對方式,也是賀星迴一直想推動的事。現在終於開了一個頭,後麵自然隻會越來越好。


    她當然不是不擔憂,但擔憂是最無用的情緒,隻會消耗自己,而於事無補。


    陸薇聽得似懂非懂,但她敏銳地意識到,賀星迴是在迴避她的問題。如此,答案也就很明顯了。她無法在這件事上安慰對方,想了想,便道,“陛下,今日臣在編修館看到了一封信,您一定會喜歡的。”


    “什麽?”賀星迴好奇。


    陸薇便摸出那封信,遞到她手上,一麵玩笑道,“這就是您說的《十萬個為什麽》吧?”


    賀星迴展開信紙一看,還真是十萬個為什麽。這封信裏,問了很多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但大部分人不會去深究其理的問題。


    比如,為什麽起火的時候,用別的東西蓋住就可以滅火?為什麽杯子裏的水凍成冰塊之後,會有一部分高出杯體?為什麽平靜的地方會突然起風?為什麽燒水的時候,每個位置的水溫會不同?


    凡此種種,寫了整整三頁。


    賀星迴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信封,想看看寫信的是個什麽人,結果沒有看到落款。


    陸薇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便道,“沒有落款,估計是不方便透露身份吧。”


    賀星迴也不在意,笑道,“這些問題很有意思。若是能刊發出去,說不定能夠給許多人帶來新的靈感。”


    做研究就是這樣,先是提問,然後才能去尋找答案。固然刻苦鑽研的人很值得欽佩,但懂得發問的人,也很難得。賀星迴越看越覺得這是個人才,笑著將信紙遞給了身邊滿臉寫著好奇的女官們,“你們也看一看。”


    其他人傳看信紙,陸裳則是對賀星迴道,“若能搜集足夠多的問題,說不定真的可以印一本《十萬個為什麽》。”


    “印書太慢了。”賀星迴說,“不如出一份報紙,就將這份問題刊印上去。”


    報紙唯一的問題是印刷成本太高,很難把價格降低到一文錢一份。不過如果暫時不考慮普及,隻在有錢人中間發售,這就不是問題了。至於普通人,大部分本來就不識字,買了報紙也看不懂。


    而且這個時代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茶樓酒肆,都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百姓們得空了,也會去聽一聽說書先生講的新鮮見聞和傳奇故事,說不定可以定點投放。


    “報紙?”


    “便如朝廷邸報一般。”賀星迴道,“定期刊印,內容也不需要有一本書那麽多,最重要的是能夠及時反饋各種信息。”


    朝廷的邸報,主要是抄發一些新的政策、皇帝旨意、以及人事變動之類,讓地方官員也能夠及時了解中央的動向。在這個通信不便的時代,這也是加強地方和中央聯係的方式之一。


    女官們大都看過邸報,賀星迴這麽一說,她們立刻就理解了。隻不過邸報是給官員看的,她們的報紙卻是麵向大眾。


    如此一來,編修館那邊厚厚的一摞信,就都有去處了。等到所有的問題都探討出了確切的答案,還可以再集結成冊,刊印發售。


    這其中的好處顯而易見,眾人越想越覺得是個絕妙的主意。


    這時,那些信紙也終於傳到了陸裳手中。


    她低下頭,還沒看清信裏寫的內容,就先笑了,“臣知道這是誰寫的。”


    第074章 報紙


    陸裳的記憶力雖然還不到過目不忘的程度, 但看過兩次以上的東西,就必然會留下印象。她於書法一道的造詣頗深,對見過的字跡便也難免留下印象, 因此一看就認出來了。


    “這是張芸的字。”她對賀星迴道,“她是張本中的嫡長孫女。”


    對於她給出的答案,沒有人質疑。倒是都忍不住轉頭去看賀星迴,似乎想揣度她對張家人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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