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件事,很耐人尋味。


    《大越律》乃至前朝各種律令之中,並沒有一條不允許夫妻和離。隻不過長久以來,沒有這樣的案例,所以人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不行。


    但若當事雙方自己商量好了,簽好了和離書,官府也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們。


    大概是怕遲則生變,這件事馮夫人辦得十分利落。陸裳上午去拜訪她,下午她就去了戴家,等第二天,她就將還留在戴家的那點東西規製一番,徹底搬,又去了一趟京兆府衙門,立逼著戶房的人幫她把手續辦完,將和離文書拿到了手。


    直到這時,消息才終於從京兆府傳出去,一日之內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婚姻是大事,而且是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大事,不管貧窮富有,尊貴卑賤,每個人都會有那麽一遭。所以這件事所引發的熱議,也就絕非其他事情可比了。


    世家所受到的震動尤其大。


    因為他們講規矩。民間還有過不下去迴娘家的,但世家女,即便丈夫去世,也多是在婆家守寡,真正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對於世家而言,婚姻結兩姓之好,其間必然摻雜著諸多利益交換,若是和離乃至再嫁,這關係就斷掉了。所以為了維護這一層盟友的關係,以及底下的各種利益,唯有犧牲家族的女性了。


    之前馮家和戴家鬧到那個地步,他們已經覺得過了,都認為勳貴們終究見識淺薄、不知禮儀,所以才會把家裏的私事鬧得沸沸揚揚,讓所有人看了笑話。


    但即便到了那個地步,也沒有人認為兩邊會徹底翻臉拆夥。


    因為這不僅僅是馮戴兩家的聯姻,也是北地世家和新朝勳貴的聯姻。斷了這層關係,朝堂上的局勢立刻就會大變。


    所以馮夫人搬出戴家之後,就沒幾個人再關注這件事。


    誰知幾個月過去,她竟然不聲不響地弄出了這麽一個大消息,炸得人暈頭轉向。


    張本中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跟其他家族的人議事——議的就是陸家的事,眼看陸氏後繼無人,手裏許多勢力和資源不得不放開手,他們自然也都巴望著能接手,讓自家更為壯大。


    誰知這邊還沒有定論,外麵就傳來了這麽一個消息。


    張本中當即皺起眉頭。


    他對這種事很敏感,畢竟裴氏曾經是他張家的兒媳,結果迴了一趟娘家,就與人私奔了。自那之後,他就始終認為,世家應該更加嚴守門戶,特別是那些青春守寡的女性,更要看牢一些,以免弄出醜事來。


    現在馮氏和離之事一出,必然又會讓那些女眷們人心浮動。


    畢竟在諸多聯姻,美滿和諧的寥寥無幾,更多的是相敬如賓,還有一小部分,夫妻相處得簡直像仇人。他們本來就隻是勉強忍耐,如今知道能和離,還能忍得住嗎?


    張本中甚至可以想象到,為這事鬧起來的,男子比女子更多。因為大多數女子性情柔順,也習慣了忍耐,男子卻未必。特別是那些早已移情旁人的,巴不得把正室的位置騰出來。


    一旦開了這個口子,遺禍無窮啊!


    “我要入宮!”他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事關重大,諸位也盡快迴家,嚴守門戶、申誡子弟,不要讓他們效仿此事!”


    “張兄,那咱們這邊的事怎麽辦?”有人連忙問。


    張本中被這話氣了個倒仰,“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惦記那點東西!眼前這事最重要,其他的容後再議!”


    說著就急匆匆的走了。


    眾人對視一眼,麵麵相覷,不止是問話的人,很多人不由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對你張家隻是一點無足輕重的東西,你自然不在意,對我們可是一大塊肥肉的,能不盯著嗎?”


    隻是張本中的霸道,這些年來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沒有人會把這種心思說出口,隻好提另一件事。


    “不就是和離嗎?我看不是多大的事。”有人說。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鳴。


    大家都是男人,誰身邊沒有幾個可心意的美妾嬌娘呢?要不是他們年紀大了,鬧出去怕人笑話,說不得都想與家中的黃臉婆和離了,再娶個年輕貌美的。


    女人究竟要靠男人過活,縱然官府允許和離,也沒有幾個敢提的,這事兒,終究不還是方便了男子嗎?


    ……


    張本中被人引入水榭之中,才發現這裏已經有了不少人。


    韓青等重臣自不必說,禮部的官員也來了不少。這讓他原本焦急的心情略微鬆了幾分,看來大家都知道輕重,不會任由這種荒唐事繼續上演,都是上諫來了。


    然而再往裏走了幾步,他看清坐在皇後跟前的人,心裏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已經快八十歲的靖侯,整個人顫顫巍巍,已經站不穩了,所以賀星迴特意賜了座。而這會兒,已經快皺成一張橘子皮的老人家,正不要臉麵地拉著賀星迴的手抹淚呢,“我那苦命的女兒啊——”


    聲聲悲切,要不是看到立在他身側侍奉的馮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女兒沒了呢。


    張本中在心裏大罵靖侯無恥,但也知道,今日隻怕是不會有什麽結果了。


    舉足親重的開國重臣之中,還活著的寥寥無幾,他們都是陪著高祖和太宗打過天下的,功勳卓著,輩分和威望都高,袁氏隻要不想讓天下人覺得自家虧待功臣,就一定會對他們十分優容。


    反正也沒幾年了。


    如今靖侯為了女兒的事,親自入宮哭求,賀星迴又怎麽能不給他這份麵子?


    果然賀星迴拍著靖侯的手,聲音輕柔地安撫道,“靖侯莫急,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唉,也怪我們不曾留意,讓夫人受了這些年的苦。不過如今既然與戴氏和離了,往後你們父女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吃苦咱們不怕,殿下,我這個孩子,從小就能吃苦!”靖侯揉著眼睛說,“我就怕她沒個著落呀!老臣如今還能庇護她,可是我還能活幾年呢?等我一去,她就沒有依靠了!”


    馮氏被這話說得心中酸楚,也不由流下淚來。


    賀星迴仍是不緊不慢地問,“那靖侯的意思是?”


    靖侯便道,“不怕殿下笑話,我不止這一個孩子。我要為她考慮,也不能不為其他的孩子考慮。她是出嫁女,如今再迴家裏住,終究名不正言不順,等我不在了,隻怕在那個家裏就人憎狗嫌,住不下去了!”


    虧得他一邊抽泣,一邊還能聲音洪亮,邏輯清晰地說出自己的打算,“我所求的,就是希望她能有個去處。聽說大周朝的時候,民間多有立女戶的。咱們大越若是也有,叫她能自個兒頂門立戶,當家做主,有個不會被人驅逐的去處,老臣就是死了也能閉眼啦……”


    這話不僅大出賀星迴的預料,連馮氏都沒有想到,不由叫了一聲,“爹——”


    但更加震驚的,是周圍的朝臣們。


    他們本來以為,靖侯也就是為馮氏要一些恩典,有朝廷關照,她以後的日子就不會難過,怎麽都沒想到,他老人家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反應最快的還是張本中,他生怕賀星迴被靖侯一哭,就沒有了立場,連忙高聲道,“殿下,不可!”


    原本張本中進來,隻有站在最外麵幾個人注意到了,其他人都在聽靖侯說話。此刻他這句話一出,“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讓張本中產生了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一幕頗為眼熟。


    隻是眼下,他顧不上思考這種熟悉感,急著要否認靖侯的提議,阻止立女戶之事,便很快將這個念頭拋之腦後。眾人迴頭時,已經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來,張本中便幾步上前,沉聲道,“請殿下三思,臣以為,這女戶之事,十分不妥!”


    不等賀星迴開口,靖侯已經示意馮氏扶著自己站起來,手指伸到了張本中的麵前,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放你娘的屁!有什麽不妥?你不是你娘生的?你沒有姊妹女兒?你知道她們也會有日子過不下去,求個念想的時候嗎?你倒說得出這話來!”


    張本中活到這個年紀,還是頭一迴被人這樣當麵罵,罵的還是這種粗話,當即漲紅了臉,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而中氣十足罵完了他的靖侯,立刻就扶著額頭靠在女兒身上,“虛弱”地對賀星迴道,“老臣失態了,請殿下降罪。”


    “靖侯也是情之所至。”賀星迴安撫了他一句,又轉頭看向張本中,“張卿不要往心裏去,靖侯如此提議,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張卿也有女兒,想來定能體諒。”


    話說得雖圓融,張本中卻隻覺得自己好像又被罵了一遍。


    第055章 女官


    說實話, 靖侯的提議完全出乎於賀星迴的意料之外。


    不是她沒有這樣的打算,但不是現在,也不會是這樣的發展。立女戶聽起來簡單, 不過是通過一個政策,但若是社會發展沒有達到那樣的程度,女性從家庭裏走出來之後無法獨立生存,這個政策就是一紙空文。


    但現在這樣的發展也沒什麽不好的。


    是不是一紙空文,終究還是取決於社會現狀。而且這樣一來, 說不定朝野之間的阻力反而沒有那麽大了呢?


    她抬眼看向靖侯。


    這位耄耋老人身材佝僂著,眼皮耷拉下來, 覆住了眼珠, 讓他看起來像是沒有睡醒, 沒有精神。隻有在偶爾抬眼看人的時候,才會從眼底泄出一抹精光,讓人驚詫地發現,他的眼珠竟沒有變得渾濁,依然精明透徹。


    賀星迴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思, 提出了立女戶之事。或許是因為疼愛女兒, 希望她能夠有一個真正的容身之處,或許隻是在揣摩賀星迴的心思,認為她需要這樣一麵旗幟。但無論因為什麽,他開了這個口, 賀星迴就很高興。


    她樂於看到這種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變化。


    靖侯會不知道立女戶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嗎?不,他出身民間, 曆經起伏, 隻會比張本中更清楚其中的利害。但他仍然開了口, 無論是父愛還是大局觀, 都足以令人欽佩讚歎。


    這個世界不是屬於某個人的,社會發展更不是她一個人就能推動。所以每一次,在自己接觸的人身上看到這種閃光點,賀星迴都會忍不住振奮。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抬頭問,“靖侯的想法,諸卿以為如何?”


    張本中動了動唇,本能地想反駁,又覺得這情況似乎不太妙,最終隻道,“殿下,茲事體大,非一時一刻能有結果。不如等到朝會時,令眾臣具折上奏,闡明利害。”


    “今日雖然不是朝會,但我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賀星迴似笑非笑地道,“況且又不是此刻就出結果,隻是問問你們的意思。”


    她說著,又看向靖侯,“如此,也好讓靖侯他老人家安心。”


    靖侯已經重新坐了下來,聽她提到自己,就坐得端正了些,“多謝殿下-體恤,還請諸位同僚口下留情呐!”


    年紀大就是好啊!賀星迴忍不住想,這種話都可以厚著臉皮說出來。什麽時候,她才能理直氣壯地對群臣說:有些話我聽了不高興,你們不許多提?


    張本中聞言,隻得迴頭看了一眼,然後不出所料地發現,在場眾人之中,屬於南派世家這個陣營的,就隻有寥寥二三人。


    這讓他禁不住悚然一驚:什麽時候,賀星迴的勢力已經壯大到這個地步了?


    當然,這些人並不全都是她的人,但至少此刻,在眼下這件事情上,他們都有誌一同地站在她那一邊。


    不過最讓張本中生氣的是,他一看過去,那幾人就不自覺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很顯然,他們並不想站出來反對賀星迴的主張。


    其實看看這幾人的身份,這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


    六部之中,戶部,兵部和禮部都偏向賀星迴,吏部不必提,那就隻剩下刑部和工部了。這種功能性更強的部門,平時根本沒什麽存在感,隻有做事或者背鍋的時候才會想到他們。自然而然,能夠在這兩部任職的,不是被排擠,就是不起眼。


    雖然同樣出身世家,但他們身上沒有半點掌權者身上的驕縱奢靡,反倒隨遇而安、樂天知命。


    張本中平時喜歡這種不爭不搶,現在倒是發愁了。


    而賀星迴已經在催促了,“張卿方才的意思,似乎對此事頗有見解,正該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才是。放心,這是正事,我保證看住靖侯,不讓他罵你。”


    張本中:“……”


    最終,他還是隻能自己硬著頭皮上,“自古以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婦人持家教子。這女戶之事一出,必令人心浮動,豈是善政?”


    “這話叫人好生不解。”賀星迴聞言麵露疑惑,“讓女人立戶,就會造成人心浮動,中間的邏輯,我倒沒想明白。還是說——張大人以為,女性會更願意選擇單獨立戶,而非在後宅持家教子麽?”


    馮夫人是頭一迴聽到賀星迴跟重臣們說話的樣子,心內早就翻起了滔天巨浪。她那種沉穩篤定,仿佛任何事都不會成為阻礙的氣質,本已令人心折,如今對上掌握權勢的朝臣,卻能將對方死死壓製住,就更叫人拜服了。


    在馮夫人的一生中,隻見過女人在男人麵前做小伏低、拚命忍讓,哪裏見過這等強勢的做派?——世人眼中,她可能就已經是女子之中難得強勢的了,與賀星迴一比,卻仿佛孩童扮大人一般可笑。


    她於惶恐之中,又不免生出幾分痛快與雄心。


    難怪陸裳說,權力可以模糊人的性別,難怪她覺得隻要到了皇後身邊,就是踏上了一條通天的坦途。


    馮夫人心潮澎湃,明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言,但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尖刻地嘲諷了一句,“殿下,或許是因為張大人也知道,這種在後宅相夫教子,事事依附丈夫,看旁人臉色過活的日子並不好過。所以生怕立女戶的政策一出,所有女人都恨不得立刻從家裏逃出來。”


    張本中聞言漲紅了臉,氣的。


    他不是沒有話能反駁馮夫人。女人享受了男性提供的諸多好處,自然就該安分守己地待在後院,把家裏照料好,讓男人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在外麵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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