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越剛剛建國,他就主動辭官,說是如今大勢已定,高祖皇帝身邊能人雲集,已經不需要他了。


    這般視富貴功名如無物,舉重若輕,泰然自若,真有幾分《道德經》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隻好放人,還比照著親王的份例給他們家賜了幾萬頃良田,讓他能夠富貴終老,不必為俗務所累。


    這個故事實在是太有戲劇性,時至今日,依舊是民間口口相傳的君臣佳話。


    如此一來,瞿家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在整個大越、特別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響力,卻是無人能及的。隻不過人家歸隱田園之後低調得很,連家人都不出來走動,漸漸好像真的成了傳奇故事中的人物。


    韓青這樣的年紀,自然是見過瞿放的。因為韓家歸附較早的緣故,他還跟瞿放的兒子瞿英做過同僚,有過少年人的意氣之爭,也一同麵對過不少困境,關係還算不錯。隻是後來瞿英奉父親迴鄉,再無消息,便斷了聯絡。


    算算時間,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經駕鶴西去,而院子裏被其他人簇擁在中間,正笑得衝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誰?


    賀星迴竟然把他也請來了!


    偶爾有些時候,特別是當韓青感覺到對朝政有心無力時,他會迴想起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然後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沒有辭官,瞿英留在朝中,現在又會是什麽情形?


    萬萬想不到,這個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韓青今日麵見賀星迴,除了交出投名狀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書的人選。這個位置非常重要,既然騰出來的,當然最好是信得過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眾,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韓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擔心了。


    不要說是吏部尚書,便是自己這個中書令讓給他,都沒人能挑出什麽毛病。


    當然了,能憑借名望坐上這個位置是一迴事,能不能坐穩,讓下麵的人信服,又是另一迴事。


    可是對瞿英來說,當年草創之際,什麽樣的難題沒有遇到過?跟世家出身的韓青比起來,他作風大膽、思緒跳脫,總有意想不到的辦法。這也是韓青念念不忘,總是會迴憶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覺得棘手的問題,他會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這裏,他應該有辦法吧?


    這時,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笑著走了過來,朝他深深一禮,“一別經年,見韓兄依舊龍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韓青打量著他,“我記得你隻比我小兩歲,怎麽如今看著倒像是小了十歲。”


    瞿英開心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不操心。”


    沒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韓青:“……”


    賀星迴聽到這對話,便跟著笑道,“令公為朝事清減憔悴,是我之過。這不是趕緊將諸位都請來,為令公分憂嗎?”


    “吾等慚愧。”幾人連忙說。


    借著這個話頭,他們便也跟韓青也寒暄起來。韓青知道賀星迴這是有意讓自己試一試他們的才能,便將話題引導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緊要的事務來考察他們。


    瞿英當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蘭澤和賀星迴到屋裏去說話,把外麵的地方留給他們。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這般鋒芒畢露,難道就不擔心嗎?”


    賀星迴反問,“我一個女人,站在朝堂上,什麽都不做就很紮眼,還怕鋒芒畢露嗎?我隻怕鋒芒不夠,震懾不住蠢蠢欲動之人。”


    瞿英撫掌大笑,“當年家父也曾問過高祖皇帝同樣的問題,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賀星迴迴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曉了謎底,“高祖皇帝說,我一個造反的,怕什麽鋒芒畢露?由此觀之,殿下頗有高祖皇帝遺風啊!”


    “先生說笑了,我怎敢與高祖皇帝比肩?”賀星迴連忙擺手。


    她常常覺得現在的局麵很難,但其實,她的開局已經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亂世,一個女人想要從無到有做成一番事業,必然要曆經無數磨難,絕不可能像她這樣輕鬆。


    賀星迴當然沒有見過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後見過太宗幾次,那位陛下已經是龍章鳳姿、威嚴天成,據說也隻像了他的父親八成。


    開國皇帝的底氣、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對她的評價卻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幾百年總能出一個。似殿下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卻隻能等待天賜。殿下若是過分謙虛,我倒要看低你了。”


    也就是房間裏隻有三人,另外一個庾蘭澤也是個什麽話都敢說的,他這一番幾乎稱得上“大逆不道”的話,才沒有引起什麽震驚。


    賀星迴覺得這話有點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問,“先生此話怎講?”


    在主流的思想裏,打天下才是最難的,做個守成之君不難。瞿英這番話,似乎完全顛覆了這種說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駁了這一點,“我說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個為標準,那治理天下確實不難。先帝不也安安穩穩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嗎?”


    “我說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麵對一團亂麻的局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該如何解開這團亂麻。”


    賀星迴聽得暗暗心驚,幾乎要以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卻是話鋒一轉,“殿下可知,當年家父為何辭官不就,一心歸隱田園?”


    “不是因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賀星迴笑道。


    瞿英聽見她這話,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長幾歲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歡你,太會說話了。——功名利祿,世上誰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會在這裏了。當年家父之所以辭官,隻是因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團亂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時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勁往一處使,即便有些什麽齟齬,那也是公心大於私心,因為知道都還沒到摘果子的時候呢,鬧起來沒什麽好處,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國稱帝,論功行賞的時候,這種表麵的和平就很難維持住了。


    大家都覺得自己功勞大,都覺得自己應該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這麽大,每個人都要有一份,這中間的取舍、平衡太難了,不管怎麽做都總有人會不滿意的。


    不滿意,就會生亂子。


    可以說,在大越建國的前二十年裏,高祖和太宗兩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複國土,就是在給朝臣們拉架,拉著拉著,朝臣們發現拉幫結派更有優勢,於是就成了勢力。勢一大,就不是那麽好壓下去的了。


    也虧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個開國之君,威望極重,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不能外出征戰,反而穩定住了朝堂,沒有鬧出大亂子。


    可惜他又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先帝太過平庸,即便規行矩步,半點不敢更改親爹的各種政策,朝廷還是在內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個很驕傲的人,他已經看到了這一天,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解決這些難題,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實證明,這個做法是很有遠見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應該是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一員,而不是坐在這裏犀利地剖析這一切。


    韓青覺得自己不能力挽狂瀾,是因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來,不過因為他是局中之人。


    賀星迴不得不承認,聰明人說話太讓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從頭到尾都在客觀地分析局勢,但她總覺得他是在不著痕跡地恭維她:畢竟這件事,連高祖和太宗兩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辦不到,連瞿放這位傳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卻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讓人飄飄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兩,更知道自己的依仗,這會兒恐怕已經落入瞿英的節奏之中了。


    但現在賀星迴隻覺得自己似乎被對方高高地架起來,下一步就該點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聽先生一席話,當真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個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盡管不承認。”瞿英不慌不忙,“但當下,能撥弄局勢,讓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時也,勢也,命也,殿下應該明白,身處這個位置,不進則退。”


    這最後四個字,終於讓賀星迴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但她還是十分誠懇地道,“其實至今為止,我雖然有所計劃,但也不過是想避免更多的紛爭、更大的犧牲。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使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亂、流離、壓迫之苦,能有讀書進學、興家報國的機會,於願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為自己這個願望很小嗎?古往今來那麽多王侯將相,所願者,也不過如此而已。”


    賀星迴站起來,朝他躬身行禮,“請先生助我。”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給她找來了這麽一個能人。賀星迴穿越至今,所見到的人之中,他是將局勢看得最清楚,也說得最清楚的一個。


    這倒不是天下隻有他一個聰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隻不過,身在局中、利益相關,往往隻能裝聾作啞。


    這樣一個人才,她自然不能放過。


    瞿英千裏迢迢趕來燁京,跟她說了這麽一番話,當然不是因為吃飽了撐的。就像他自己說的,古往今來,王侯將相,誌向大抵如此,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隻不過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價而沽,隻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運氣要比父親好。


    如今這人就站在他麵前,對他深深施禮,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幾乎已經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他起身迴禮,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盡心竭力?”


    庾蘭澤一直保持沉默,在一邊煮水烹茶,直到這君臣二人達成默契,他才開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飲一杯吧。”


    “多謝先生。”賀星迴接過茶盞,道了謝。


    說了這麽多話,確實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溫度剛好,入口滋潤,讓她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身體和精神都慢慢放鬆下來。


    “對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先生這裏如今已經成了規模,該多聘幾個做雜事的人才是,另外還得請兩班護院,隨時巡守。”


    以前也就罷了,以後消息傳出去,那些世家說不準會想做點兒什麽,還是這樣毫無防備可不行。


    能在這個時候趕來書院的,可都是讀書種子,得好好保護。


    未來二十年大越會如何,或許就要看他們了。


    庾蘭澤聞言也肅容道,“多謝殿下提醒,迴頭我就去安排。”


    “依我看,請什麽護院,倒不如在書院裏多開一門武課,即可強身健體,也能護衛自身。六藝之中,不也有射禦兩項嗎?”瞿英懶懶地提議。


    賀星迴眼睛一亮,“這個好。”


    鍛煉身體這種事,什麽時候都不會是壞事。雖然是書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這些人她以後還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體不好,她真想來一個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為皇帝身體不好,所以更重視鍛煉身體,這個邏輯應該是可以說得通的。這樣,以後皇帝在堅持不懈的鍛煉之下好轉,也就理所當然了。等朝堂局勢穩固下來,多皇帝這個吉祥物也不要緊的時候,就可以放他出來了,免得總被拘束在深宮之中,無所事事。


    第038章 驚雷


    庾蘭澤曾遊曆天下, 交友甚廣,這次給賀星迴推薦的五個人,除了瞿英之外, 另外四人也是一時名士。


    他們各有各的故事,相同點卻是都同樣的落魄。


    其中有一個朱明的,之前曾經出仕過,可惜朝政為世家所把持,他空有一身才幹, 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於是憤而辭官, 棄文從商, 竟也做得有聲有色。據說還與慶州有生意往來, 他與庾先生也是這樣相識的。


    這也是四人之中,賀星迴最看重的一個,她打算把人塞進戶部,將來進行商業改革的時候應該用得上。


    另一個讓賀星迴注意的,是一位從雍京趕來的名士。說是名士徐倫, 但其實隻是在北地薄有名聲, 燁京這些世家是瞧不上的。畢竟在大宣南遷之後,北地遭受戰火□□數十年,幾乎沒有一天的安穩日子過,文脈幾乎已經斷絕。


    據庾先生說, 徐倫得知他辦了一個書院,大喜不已。這迴過來, 除了為自己謀一份出身之外, 更重要的是將北地所有的讀書種子都帶來了, 免得在北地繼續耽誤下去。


    這些學生對北地充滿感情, 對世家頗多不滿,賀星迴已經打算好了,以後等他們入仕,就全都送迴去建設北地,將那塊地盤從北地世家手中奪過來。考慮到當地的民情,這應該是很容易的事。


    還有一個叫陸繼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個世家子弟。他的家族,就是南派世家之中聲勢不小的那個陸家,因為是旁支,在家族之中並不受重視,反倒必須要聯姻為家族助力。誰知家中為他求娶一位名門淑女時,他卻意外相中了對方新寡的姐姐。


    因為婚事遭到三個家族的反對,他索性帶著那女子私奔離家,雙方就此決裂。但看他的樣子,盡管這些年來失去家族支持,舉步維艱,卻並不為自己當年的選擇後悔。


    最後一人名喚劉貞,是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他是慶州人,受惠於賀星迴這些年在慶州實施的種種政策,衣食無憂,能買到許多便宜 書籍,與其他士子交流也比別處更容易。聽說賀星迴需要人幫忙,他立刻就收拾行李來了。到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還缺人嗎?缺多少我都能叫來。


    聽說大家都想來,隻是怕才能不足,幫不上忙反而給她添麻煩,這才先派了他來打頭陣。


    庾先生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都是笑著的。他是真的喜歡慶州的讀書氛圍,也很高興看到賀星迴曾經的努力有了迴報。


    賀星迴的語氣也是輕鬆的,“這倒不急,我正準備改革科舉,以後寒門士子也可以參考。叫他們等著今年的考試吧,到時候正兒八經地跟那些世家子弟比拚一番,豈不更有趣?”


    瞿英在一旁聽著,心道她對慶州士子倒是信心十足,於是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殿下,臣入朝之事,應當不急吧?”


    “怎麽?先生還有事情要處理?可需要幫忙?”賀星迴忙問。


    瞿英本來想直說自己要去慶州一趟,親眼看看那裏現在的模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留個驚喜也好,便順著她的話點頭,“是有一些私事,我還能應付,隻是要費一些時間。”


    “那先生盡管去忙吧,朝中之事暫且不急,怎麽也要等科舉改革的事情落定之後,才會考慮這個。”賀星迴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這江山是本宮的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衣青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衣青箬並收藏這江山是本宮的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