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有才名的人,難免恃才傲物,未必會願意跟著她一個女人做事。但若是庾蘭澤舉薦,便不同了。


    庾蘭澤低頭想了片刻,才道,“我迴去之後,就寫上幾封信著人送去。隻是究竟能不能請來賢才,我也不能保證。”


    “先生費心。”賀星迴舉起茶盞,敬了他一杯,又問,“先生離開此處,不知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飄零之人,沒有一定的去處。”庾蘭澤想了想,說,“或許先四處走走,等看夠了外麵的風土人情,就迴慶州去,營建一處陋室,讀書度日。”


    “是個好主意,令人悠然神往啊。”賀星迴想了想那樣的場景,不由笑著點評了一句,隻是旋即她又話鋒一轉,“但如此一來,先生大才,便荒廢了,豈不可惜?”


    庾蘭澤聽出她已經有所打算,便問,“殿下的意思是?”


    “我知道一處好地方,先生若是願意,可以在此結廬而居,整理自身著述,修訂經史子集,造福天下士子。若是先生還願意教幾個學生,讓他們將來入朝堂效力,那就更好了。”賀星迴說著,抬手從春來那裏接過一個小匣子,推到庾蘭澤麵前。


    庾蘭澤低頭看著匣子,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麽意外,“殿下有心了。”


    讀書人的三大理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自不必提,那要等千載之後,青史品評。而功名利祿,庾蘭澤早已看破,並不縈係。倒是這最後一條立言,是即便是他這等灑脫之人,也脫不去的俗套。


    若還能有三五知己一通讀書論事,再有幾個伶俐的學生侍奉身側,那便連先賢也要羨慕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他念了一句《論語》,搖頭失笑,“殿下這等美意,我竟不知該如何推拒了。”


    “那就不必推拒。”賀星迴理所當然地道。


    庾蘭澤略一遲疑,便伸手打開了麵前的匣子。待他看清那張地契上所寫的地方,整個人不由一怔,眼圈微微泛紅。


    這處位於城郊的莊園,曾經是衛家的產業。衛蘭當初就是在這裏休養,庾蘭澤也是在這裏遇到他,與他十分投契,便一起度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後來衛蘭病逝,衛家不願睹物思人,便將這莊園賣了。他曾經迴過京城,想將之買下,卻沒有尋到主人,不想今日,這張地契被放在了他麵前。


    他閉了閉眼,將外泄的情緒收斂,對賀星迴拱手,“臣愧領了。”


    他再次承認了自己為人臣子的身份,假如賀星迴此刻對他提出別的要求,甚至要他入朝為官,庾蘭澤或許都不會拒絕。


    好在賀星迴並沒有這樣的打算。


    她所穿越的這個世界,發展程度大概類似唐朝,科舉已經有了雛形,所以世家依舊勢大,但寒門士子也開始嶄露頭角。不過這個時期,還沒有書院這樣的地方存在,想要讀書,隻能自己千裏迢迢去尋訪名師,能不能拜到師,就要看命了。


    庾蘭澤誌不在朝事,賀星迴覺得讓他去著書立說、教書育人就不錯。


    順便把書院開起來,讓天下士子匯集京城,自己不也能多一些可用的人才嗎?這樣做,短時間內雖然沒有收益,但將來能夠收獲的成果,也一定更加豐碩。


    第025章 祭禮


    十一月底,西北再傳捷報。


    這迴就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鬧了。在師無命的統籌之下,各處城池齊心協力,打退了好幾次胡人的攻城戰,沒有給對方半分可乘之機。而師無命自己,則是星夜帶兵出城襲營,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如此雙管齊下,弄得胡人緊張不已,白天的攻城遲遲沒有進展,夜晚又必須枕戈待旦,擔憂不知會從哪裏殺出來的敵人,如是反複幾次,俱是疲憊不堪。


    按照師無命的說法,再這麽拖一段時間,胡人估計就堅持不住了。


    畢竟這鬼天氣太冷了,西北早就已經開始下雪,大越的將士們躲在城池裏,還可以保暖,胡人的士卒卻都是睡在營帳之中,自然難捱。再加上這麽長時間沒有搶到補給,自帶的幹糧已經快要吃完,卻又為了攻城不許他們自己出去找食,軍心動搖也是理所當然。


    想來要不了多久,決戰之日就會到來。


    戰事到了這一步,朝廷已經插不上手了,隻能等待最後的結果。


    眼看馬上就要進入臘月,人人都覺得,今年應該就這樣了。雖然沒辦成什麽大事,但也沒有出現更壞的事,換了個皇帝,朝廷反而比之前更加安穩。就連朝臣們都在等著朝廷封印,可以迴家過個安心的年。


    但就在這種人心懈怠的時候,賀星迴突然在早朝上宣布,要徹查國庫,整頓財政。


    消息一出,立刻在朝野之間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和議論。敏銳的人已經看出了一點東西:賀星迴偏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這個年,恐怕是不想讓他們過得安穩了。


    賀星迴做事雷厲風行,當天就讓戶部將這幾年的一應賬冊記錄送到紫宸殿來,組織人手開始理賬。


    還真別說,雖然人人都知道國庫沒錢了,但也從來沒有誰仔細地理過那些錢都花到哪裏去了,反正盡著國庫那點錢花完了,剩下的就想辦法東拚西湊,至於已經花出去的,查與不查,錢也不會自己跑迴來。


    但賀星迴卻看不得這樣含糊其辭。


    就連戶部尚書嚴文淵也隻能說清楚這兩三年的賬,這叫什麽事?


    等賬冊全都搬過來,要查的時候,就更好笑了,一幹重臣麵對著滿殿賬冊,竟不知該如何入手,隻得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後又將視線落在賀星迴身上。嚴文淵身為戶部主官,硬著頭皮開口,“殿下,您看要不要將戶部的書吏叫來?”


    賀星迴氣笑了,“那不如把你戶部尚書的位置也讓出來,給書吏坐?”


    “臣惶恐。”嚴文淵完全抬不起頭。


    嚴大人心裏也委屈。


    他曾經也是個走馬觀花才子,每日裏除了讀書,就隻有詩酒茶花、琴棋書畫,說不出的風流雅致。至於那些庶務,是完全不需要他操心的。誰知道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卻被分派到了戶部,從此以後每日都為那一分一厘的賬盤算,成了個錙銖必較、麵目可憎之人。


    其實戶部掌管天下財政,按理說應該其他人看他的臉色。偏偏他命苦,掌管戶部的時候,財政早已入不敷出,國庫拿不出錢,各部差事辦砸了,便都把鍋往戶部頭上扣。雖然是管錢的,日子過得比欠債的還苦。


    他也不是沒想過理賬,但光是拆東牆補西牆,把缺的窟窿填上,就已經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自然顧不上其他。


    如今賀星迴要查,他是舉雙手雙腳讚同,恨不得明日就出結果。


    早一日解決了國庫的問題,他就早一日解脫。


    其實他本人理賬還是有一手的,但這滿殿的賬冊,總不能他一個人來查吧?


    賀星迴搖了搖頭,“罷了,春來——”


    “殿下,人都已經到齊了。”春來的身影出現在紫宸殿門口,“現在就宣麽?”


    “宣吧。”賀星迴看了一眼滿殿的賬冊,也有些頭痛,“早點弄完好過年。”


    “是。”春來脆生生地應了,轉身出去,沒多久就領迴來了一排十個人,每人手中都抱著一把算盤,一看就是老賬房了。大概因為頭一迴進入王朝的權力中心,他們都有些緊張,拘束地站在原地。


    片刻後,又有小太監搬了十張幾案進來,艱難地塞進賬冊之間。


    “殿下。”諫議大夫鍾彬看不下去了,“這殿內也太擁擠了,讓往來的大臣們看了,也不像個樣子。不如另尋一處偏殿,把賬冊搬到那邊去,也免得殿下受擾。”


    “就在這裏。”賀星迴臉上冷冰冰的,“不像樣子?再怎麽不像樣,也不會比偌大個朝廷,國庫裏卻連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更不像樣。”


    鍾彬頓時麵紅耳赤。


    賀星迴可以無所顧忌地提這件事,因為她就是來收拾爛攤子的。而爛攤子是怎麽形成的?他們嘴上盡可以把錯處都推給戶部,但所有人心裏都有數,局麵變成今天這樣,他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


    沒人說話,賬房們各自找位置坐下,便開始工作了。


    一時間,殿內隻聽得算盤珠子被撥動的聲音。


    剛開始,重臣們還頗為關注賬房們的動靜,但很快他們就意識到,這麽多賬冊,一時半會兒是看不完的。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都有些不安。因為賀星迴把他們留在這裏,卻沒有他們能做的事,旁邊有人在忙碌,自己卻隻能傻站著,感覺非常不適。


    賀星迴等他們坐立難安了一會兒,才開口,“過幾日就是冬至了。”


    “是,”禮部尚書馮有功連忙道,“冬至大祭已經在籌備之中,隻是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殿下確認。”


    終於有一件能做的事了。


    “正要說這事。”賀星迴道,“祭禮是國之重事,但也需量力而行。有錢有有錢的辦法,沒錢有沒錢的辦法。今年沒有錢,你們就拿一個不花錢的章程出來吧。”


    “這——”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鍾彬就發出了一聲驚唿,他眼珠都快瞪出來了,連連搖頭,“殿下,這不合禮法!”


    “哪裏不合禮法?”賀星迴揚眉。


    侍中張本中連忙把人拉迴去,含笑道,“鍾大人想來是誤會了。殿下的意思並不是不辦,也不是要從簡,隻是不能花錢而已。這倒也不是不能辦。”


    “是是是。”馮有功也迴過神來,領會了張本中話中之意,“曆年所用的一應器物都妥善保存在庫房之中,這些是現成的,無需另製,別的方麵就沒有太大的花費了。”


    反正那些東西隻用過一次,看起來跟新的沒有兩樣。這些東西因為有形製上的要求,看起來都差不多。不是專門管這個的人,恐怕也想不起來哪一樣曾經用過。


    賀星迴迴京數月,重臣們已經開始逐漸習慣她的行事風格了。她說要辦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就算朝臣們都不讚同,她也會有自己的辦法,但過程中會出現什麽問題,就殊難預料了。與其讓她親自動手,不如他們順著些。


    反正她的想法雖然略有些出格,但都能說得通,更不是不能讓步的事。


    所以聽到馮有功這麽一說,眾人在心下琢磨了一番,或是頷首讚同,或是沉默不語,但都覺得可行。


    “那還有什麽需要我確認的?”賀星迴又問。


    “這……”馮有功呆了一下,但這時候迴不上話就太要命了,慌亂之中,他隻能胡亂地抓住一個念頭,說道,“是、是這樣,如今陛下病重,這冬至大祭,是否也由殿下代為參加?”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各種祭典上作為主祭,完成各項儀程,是天子才有的特權。對一個皇帝來說,參加祭禮,是比處理國事更重要的事。國事可以因為種種原因交付出去,但祭祀之禮也缺席,就很微妙了。


    隻是冬至大祭與普通的祭祀不同,因為祭祀的地點在城郊,所以有很長的一段山路,需要皇帝親自走上去,不能乘車轎。現在皇帝對外說是重病,那麽還能不能參加祭禮呢?


    要知道,這可是皇帝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祭,意義非凡。


    如今國事已經交給皇後處理,如果連大祭也讓皇後出麵,這其中的含義就值得深思了。


    無論如何,這種問題應該由皇帝自己來做決定。現在馮有功卻在皇後麵前問了出來,是否有勸諫之意?她又該怎麽迴答?


    第026章 收債


    有人偷看賀星迴的臉色, 也有人轉頭去看馮有功。


    其實皇後會不會還政,什麽時候還政,這個問題在場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想過。就算是親生母子, 小皇帝長大之後皇太後還想繼續把持朝政的事也不是沒有,甚至還有因此而發生母子相殘的慘劇的。


    天家的親情,由來如此,涉及到皇權,君臣通常都會排在在親緣之上。


    何況賀星迴是皇後, 還是個很有能力的皇後。她會願意放下到手的權力嗎?又會在什麽時候放手?


    但這件事,歸根結底不由他們來決定。而且至少目前為止, 他們還需要賀星迴來解決眼前一團亂麻般的各種問題。這種敏感的問題, 就更不會有人提起了。


    反正目前的情況還算穩定, 皇帝自己無心政事,皇子們年紀還小看不出什麽,賀星迴的能力又完全足夠。


    隻要上麵不先鬧起來,讓他們不得不選一邊站隊,就還不到需要操心這些的時候。


    大家都在裝傻, 現在卻被人挑破了。


    這就很尷尬。


    馮大人並不是有意的。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時候, 他已經著急得快哭了。那句話真的是腦袋一空就脫口而出了,這要是被殿下記了仇,他找誰說理去?


    “噗通”一聲,他果斷跪到了地上, “殿下息怒,是臣僭越了。”


    賀星迴“嗯”了一聲, 道, “此事確實令人為難。既如此, 就還是照之前那樣, 諸位先議一個章程出來,咱們再說吧。”


    這是又把鍋甩給他們了?


    幾位重臣心明眼亮,都知道這個話題既然已經挑破,那就必得有一個結果。賀星迴看似將選擇權交到了他們的手上,實則是以退為進:當下這個情形,難不成還有誰敢說她不能代替皇帝?


    非但不能說,他們還得主動替她找出種種理由,以說明她身為皇後代替皇帝祭天的合理性。


    從此以後,這件事就等於有了他們這一幹朝臣,以及他們背後的官員體係做背書,擁有了絕對的正統和大義,沒有任何人能質疑。而那些可以說服所有人的道理,還是他們這些人親手翻書、絞盡腦汁想出來的。


    重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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