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後,洛陽。


    晚些時間,不知怎麽突然下起了大雨。


    我雖然有些魂不守舍,但仍強裝著鎮定像往常一般和父親一起用了晚飯。父親一直惦記著我妹妹冉妮子的病情,竟也沒瞧出我有什麽異樣。


    我妹妹冉妮子的腳踝已經開始長出點點芸豆般大小的黑斑,甚至擴散的很快,有的黑斑上還布滿了晶瑩透亮的水泡和黃白色的膿包,有的水泡漲的老大,有的則已經破裂,還汩汩的往外冒著濃稠的汁液,甚至連帶著肌肉也有些腐爛和萎縮,嚴重的地方連骨頭都能清晰可見,再這樣下去怕是時日無多了。她的病在顧家並不稀奇,因為這正是我們家族的遺傳病,顧氏一族不知為何,到了一定的年歲,身上就會開始長出某種黑斑並慢慢腐爛,導致原本的皮相再難以維持下去。


    我借著父親去看冉妮子的當口,腳底生煙的溜到了庶宗大哥顧捷候的房裏。把正窩在書桌前狼吞虎咽扒飯碗的顧捷候嚇了一跳,他瞪著眼道:“你小子嚇死我了,走路的時候他娘的能不能出個聲兒?”


    我也沒心思辯駁,隻瞧他身後的書桌上堆了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見他這會子才吃飯,知道這自己這老哥怕是一個下午都耗在上麵了,這會兒忍不住東拉西扯的打聽著地圖的進展。這張地圖來自三爺爺親手交給我們的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玉佩的東西,這玉佩上用金絲掐著一隻展翅的三青鳥,雖然體態扭曲,麵露兇相,但確確實實是一隻三青鳥,顧捷候看了半天說這其實是一張地圖。族裏的長輩們不許父親用那個的方法救冉妮子,說是那玩意兒精貴的很,冉妮子這麽小就發病,用了不值當,所以現在這張地圖是我們最後的救命稻草。


    顧捷候三口兩口將飯吃了個幹幹淨淨,順手把碗扔到了桌上,站起身就著袖子隨意擦了擦泛著油光的嘴,又從口袋裏摸出根煙點上猛吸了一口:“這事你小子還是別管了。”


    我心裏不自在了:上午還說叫我晚些時候過來,他娘的現在又叫我別管了?


    顧捷候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拍拍我的肩膀道:“這事兒沒我原本想的那麽簡單,你還是別插手的好。”


    “不行,這事關乎著冉妮子,我可不會讓你獨孤眼兒的下鬥去。”我有些不高興了,這不是小瞧自己嗎?


    顧捷候見我態度強硬,隻好掐了煙頭走到書桌子前叫我過去:“今兒後本兒我一直在研究這個,不叫你去是為你好,你小子咋地倔地跟頭驢似的哩,這地下的世界可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再說你一點經驗都沒有,萬一要遇上個粽子啥的,嚇得尿了褲襠不說,白白送死也說不準。”


    “既然三爺爺把東西給了咱們兩個人,斷沒有讓你一個人去的道理。”我心裏堵的慌,隻抓著這點就是不肯撒手。


    聽了這話,他不怒反笑,想了一會兒像是下定了天大的決心似的說:“中中中,我這次就帶你下去見識見識,不過你小子到時候可別後悔。”


    我一聽他終於鬆了口,心下樂的沒了邊,但臉上仍是不動聲色的問:“你說的不簡單到底是咋迴事?”


    顧捷候將自己臨下來的地圖遞與我:“飛鳥跌穴,鳳凰歸巢,這應該是個大墓,值得一去。隻不過。。。。。”顧捷候有些遲疑,他皺著眉頭沒再把話說下去。


    “隻不過啥?”


    “我現在還不能確定這到底是誰的墓。”


    聽他這麽一說,我臉色頓時一變,這顧捷候從小就跟著他爹下鬥,風水造詣極高,在家族裏的名聲也是響當當。常年累月下來,更是練就了一身眼看四方土的本領,隻要他撣一眼,就能知曉這地兒有沒有墓葬,是什麽時候的墓葬。在家族人眼中,沒有他下不去的鬥,也沒有他看不出的墓。


    可這會子顧捷候瞧著我的臉色卻有一種馬失前蹄的挫敗感,他自嘲的扯了扯嘴角道:“你他娘的這會兒要是想退出還來得及。”


    我本就因為顧冉冉的事非去不可,再加上自己打小就對下鬥有著濃厚的好奇和興趣,就算麵前現在擺著的是龍潭虎穴,我也舍不得放手:“難得你也有戳心兒的時候,那我還真是得去見識見識。”


    “中,有你小子這話就行。這幾天你先拾掇拾掇,我這兒也有好多事要準備,走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顧捷候一拍雙手,十分幹脆,又低聲叮囑我:“萬不可叫你爹他們瞧出點馬腳來。”


    我點點頭,開了房門趁四下裏無人,悄悄的溜了。


    這一夜我睡的很不好,半夢半醒間好像瞧見自己床頭處坐著一個跟冉妮子長得一模一樣的白衣女子正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我剛想出聲喚她,可她的臉卻突然全部漲裂開來,裏麵不斷的流出濃稠腥臭的綠色液體,無數沾滿汁液的蛆蟲從皮膚底下鑽了出來,啃食著她的麵部和眼球,兩隻眼球被啃食了一大半,隻剩下黑黑的空洞,可她就這麽一言不發,嘴巴微張,死死的盯著我一動不動,我嚇的大叫,掙紮著醒過來之後隻覺得精疲力竭。


    好好的早飯吃的也是無滋無味,也不知怎麽的,鬼使神差的摸了根兒煙蹲在顧捷候房門外的廊下,也不知道心底到底在瞎琢磨什麽。


    顧捷候恰巧從屋裏出來,他也沒想到這麽大早的我就已經蹲在他房門口了,驚的他原本還在係褲帶的手就是一抖,差點沒把褲衩子給拽掉下來。


    他瞪著眼睛走過來對著我的屁股就是一腳:“你小子一大早在這兒弄啥咧,他娘的嚇老子一跳。”


    我這會子心底有事,哪還有半點防備?當下就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隻聽得顧捷候在背後哈哈大笑。我氣的從地上爬起來,作勢就要打他。


    顧捷候不光是個猴兒精的人,身手也是跟猴兒一般敏捷,當下就躲了過去,一個閃身人早已到了院子門口了,他咧著嘴得意的笑道:“想逮我?哼,你猴爺我這名聲可不是白叫的,今兒沒工夫陪你瞎折騰,猴爺我要出去辦正事去了。”


    我一聽他要出去門,眼睛頓時一亮,忙上前東拉西扯的問顧捷候有沒有啥要幫忙的。


    顧捷候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當下哈哈大笑:“你在家呆著,貓著你老爹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那你好歹告訴我你今兒出去幹啥吧?”我不死心,誓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顧捷候被我纏的實在沒法子,隻好東張西望,見四下裏無人,才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投石問路去唄,咱們從三爺爺那兒拿來的地圖總不能拿給我爹和你爹看吧。”


    “靠譜嗎?”


    顧捷候白了我一眼:“你小子別問了,安生擱家裏呆著。”


    “哎哎哎,到底是誰?”


    顧捷候一把狠狠打掉那隻挽著自己仍肯不死心的手,嘴裏啐道:“城南說書人,江湖百曉生。”


    五天後的清晨,我跟顧猴兒(這是我私底下對顧捷候的稱唿)趁著天剛蒙蒙亮,直接翻了牆頭撒腿兒就往洛陽城裏跑。城南煙鋪子門口,早有另外的兩人等著了。其中一個我見過幾次,是一直跟在顧猴兒身邊的庶宗旁支的一個大哥,可能是因為塊頭比較大,所以看起來笨笨的。另一個人書生模樣,看不出年紀,青藍色棉布長衫,手中一把折扇,也不知到底是什麽人。我此行完全就是跟著顧猴兒屁股後頭,從置辦裝備到打點隨行人員我壓根兒就沒能插得上手,既然他事先不說,我也不好多問,隻客客氣氣的與兩人打了個招唿,不再說話。


    我們四人趁著天色還早,直接騎馬從相反的方向出了城。


    一路上隻有這個書生模樣的人口若懸河吵吵個沒完,顧猴兒和庶宗的大哥都默不作聲,我也隻好憋著。雖然我對這個咋咋唿唿的書生沒什麽好感,但對自己旁支家的大哥卻恰恰相反,在家族裏的時候,見慣了大部分人對我阿諛奉承處處陪著笑臉的樣子,這種做派到是新鮮。


    我們一行人一直在趕路,顧猴兒他們都不怎麽說話,旅途十分的乏味顛簸,我屁股在馬上都被顛成了四瓣兒。我本就不如顧捷候壯實,又從小養在家族裏,從沒吃過這種舟車勞頓的苦,但見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我也隻好一直咬牙強忍著也不出聲,打算死扛到底,總不能才開始就叫別人看不起。


    走了將近兩天一夜,中途還換了幾次馬車,我們終於連夜到達了長沙邊境處的一座小縣城。


    長沙城有將近三千年的曆史了,城名不變城址不變,在曆史上並不多見。漢代的時候,這兒曾經是個南方的諸侯國,當時的漢天子十分的看中長沙國,這諸侯國曆時將近200多年,在位的王帝有14個之多,舊墓從山體中隱去,新墓又遍覆其上,墓多了,吃這行飯的人自然不在少數。戰亂的時候很多人吃不飽飯,為此很多人就去墓葬裏挖黃泥土,這種黃泥土又叫“糯米泥”,“糯米泥”是黃泥中的上品,在市場上能賣得個好價錢。不過這時間長了多多少少都能挖到一些隨葬品,有的賣給古董商,換的小錢比這泥巴要多上好幾倍。很多人見有利可圖,幹脆直接下去盜墓,漸漸的,這土夫子也就成了盜墓賊的代名詞。


    也不知這書生模樣的人到底姓字名誰,隻在路上的時候聽顧猴兒叫過他幾聲“掛爺”。他見此時咱們已進入長沙的地界,迴過頭來輕聲囑咐:“九門提督的名聲可不是傳著玩的,咱們如今在他們的地盤上,一切都需低調行事,最好不要驚擾了長沙九門的人。”


    我們隻能點點頭,雖有一肚子的疑問,但眼下實在不宜多問。


    為了掩人耳目,我們一行人都喬裝打扮成藥材商人先住進了縣城邊一個村子裏農戶家裏,打算從長計議。


    這農戶家裏隻剩老夫妻兩個帶著個小孫女拉扯日子,顧猴兒打小就走南闖北的,瞎扯淡以及跟別人套近乎的本事那可不是蓋的。隻說我們一行四個人是外地來的藥材商人,第一次出門跑生意,人生地不熟的,想在這兒借住幾天。


    老大媽是個熱心腸的女人,見我們文質彬彬的不像是什麽壞人,年紀看起來也都和自己小孫女差不多大,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讓我們住下。還把家裏唯一的一隻老母雞宰了燉了,算是給幾個人壓壓驚,把顧猴兒感動的熱淚盈眶,恨不得幹脆留下來做了這家倒插門兒的孫女婿,這幾日風餐露宿的,哪裏還有什麽老母雞湯吃。


    看著顧猴兒眼睛從頭到尾都黏在那屋小孫女身上,就差沒流哈喇子的樣子,我實在是沒繃住,趁著老大媽做飯的功夫,拽著他就出了屋子。


    “你瞅你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的樣子!別怪我沒提醒你咱家裏頭的規矩啊,難不成你想害死那姑娘?”我死死拉著他,瞧著後麵沒人跟出來,壓低了嗓子道。


    顧猴兒勒勒褲腰帶,看起來有些懊惱:“是是是,不敢忘,更何況還有你這個下一任族長在,我哪裏敢造次,我不過是瞧著她那臉皮不錯,養在這山裏丫頭的臉上可惜了,若是能取下給了冉妮子。。。。”


    “那還不是違反了家規?行了,別扯這些沒用的了,咱們接下來怎麽辦?”我最擔心的還是下一步的計劃。


    他見四下裏無人,拍拍胸脯:“你小子甭瞎操心了,進村之前我就細細打量過這兒的地形。”他手指著麵前的群山,眼睛滴溜一轉:“這墓地講究是風水,你瞧這兒山的走勢屈曲蜿蜒,不僅藏風聚氣而且還避免直通,正麵恰巧能擋住煞氣,恰是個南麵為立,北麵為朝的形勢。依我看,這墓就在這山中,隻不過這一時半會兒的還沒辦法確定這墓具體的位置,晚些時候咱們還得進山裏去探探。”


    “這山裏艱險難行,咱們又不認識路,是不是得找個村民帶帶路?”我心中還是有些擔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別到最後沒下成鬥,還把自己活活餓死在深山老林裏。


    “你他娘的瞎操心,好好跟我後頭就成。”顧捷候直接白眼兒一翻,轉身就迴屋子裏去了。


    山裏人家樸實,待客十分熱情,我們四個人光就著一鍋子臘肉燉白菜就就幹了半壇子老大媽自己釀的土酒,顧猴兒又啃了半隻雞,這才打了個飽嗝兒心滿意足的搓了搓油膩膩的手。


    顧猴兒帶著的本家旁支大哥叫顧鎖柱,小名兒“樁子”,庶宗的男娃都是在地下討日子,家裏一般都會給取個賤名兒,好養活。樁子見顧猴兒陪老農戶喝的差不多到位了,兩人眼神稍稍交匯,樁子便舉著酒杯對著老農戶咧著嘴笑道:“老爺子,我們初來乍到的,這吃飽了飯想出去轉轉,不知道恁們這村子裏哪兒能去哩?”


    老農戶眯著眼睛笑著搖搖頭:“咱們村裏頭小的很咯,莫啥子能去的地方。”


    顧猴兒眼睛一轉,指了指外頭遠處的山頭:“咱們想進山裏轉轉去。”


    老農戶一聽我們幾個人要去山裏,臉色微微一變:“那山裏頭可去不得哩。”


    “這山裏頭有老虎不成?怎麽還去不得哩?”我明知故問,就是要套這老農戶的話。


    老農戶突然放低了聲音,可能是真的非常恐懼,說話時連帶著音調都有些顫抖:“我告訴你們,這山裏頭啊,有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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