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個導致三眼銃在北方邊防明軍眼中可能比鳥銃更為優越的原因則是影響更為深遠,原因的隱藏也更為深入的,這甚至涉及到戰術層麵。


    但是薑榆罔在想明白之後,發現這個原因其實不難解釋,說白了,這與明軍的火器深層使用有關。


    如果說淺層次的火器使用是火器的選擇層麵,即在三眼火銃和鳥銃之間選擇合適的火器使用的話,那麽深層次的火器使用,就是到底在何種情況下使用火器,由什麽人來使用火器,和這些使用火器的人以何種方式使用火器。


    如果以現代戰爭的思路去套,往往會進入一個自以為然的誤區,那就是火銃這種類型上屬於步槍的武器,就是給步兵使用,在步兵能夠發揮作用的據點爭奪等戰場中使用。


    但是時間放迴到公元十五世紀中葉,那時的戰爭中除了步兵,在戰場上還有其他的存在,而且同樣重要。


    放到現在,這些存在是坦克,裝甲車和飛機,而在公元十五世紀的明代,這些存在基本上就是一種東西:騎兵。


    在冷熱的兵器混用的時代,在冷的兵器還沒有徹底退出曆史舞台的時間段裏,騎兵是戰場上不可忽視的戰力,往往也是最精銳的存在。


    明朝在誕生之初就曾擊敗過人類文明史上可能是最強大的勢力,元朝。而元朝,以及他所代表的的蒙古勢力,所引以為豪的最偉大的軍隊勢力,就是騎兵,最為知名的偉大戰術,名為騎射。


    明朝在建立之初,也擁有一支偉大的軍隊,這支軍隊曾經北上遠征大漠,和草原的霸主進行對決,而在這個過程中,明軍想必是學到了在北方戰場上的重要戰術。


    他們同樣學習了騎射與騎兵戰法,但是根據自己最為擅長的火器進行了改進,從而走上了一條歧路,那就是火槍的騎射。


    從根本上來講,火槍的射擊方式就與騎兵的靈活性是相違背的,或者說,是在戰爭的組織形式上相矛盾的。火槍時代,並不強調火槍的靈敏性,重點則是在於火力的組織和效果,所謂的火力壓製,這些東西並不看重你的靈活性。


    或者說,根本不需要你具有靈活性,隻有能夠將大範圍內的敵人通過火槍的火力進行壓製甚至殲滅,那麽靈活與否根本不重要。而反之,大量列裝火槍,以火器作為主要戰鬥方式的軍隊,在火力沒有取得目標的效果時,就算具備靈活性,也不再具有改變戰局或者奠定勝局的能力。


    火器本身是一種變革性的利器,它徹底改變了傳統的冷的兵器時代的戰爭形勢,賦予掌握火力優勢的據點無與倫比的戰場控製力度,就算敵人騎兵具備再優秀的靈活機動性,也永遠無法突破掌握火力壓製一方的防線或堡壘。


    所以,火器的火力,是終將改變曾經的冷的兵器時代的作戰形式的,火器是漫長人類文明曆史中的一種兵器,但是這件兵器與之前的所有兵器都有著本質性的不同,使用了火藥這種東西的它,將會開創一個全新的時代。


    而在新的戰爭時代中,曾經叱吒一時的騎兵,將會走進曆史的塵封之中。


    明代沒有想明白這一點,最終因為這些原因的各種積累之下,在軍事戰略上出現了嚴重的錯誤,最終導致明朝的敗亡。雖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甚至有可能不是直接的原因,但是它產生的影響力是不可忽視的,也不能夠避開的。


    而更可悲的是,後來的清代同樣沒有看明白這一點,仍然把騎兵,這種本應該在新時代的代表“火力”麵前逐漸走向幕後的存在當做重要的依靠,而在最終的,可能是代表了它數百年信念與榮耀的戰場上,由僧格林沁的騎兵走向最後的敗亡。


    那是一支在那個時代裏,能夠最大程度上代表“騎兵”這個概念的部隊,是人類古文明戰爭史上幾千年的執念與浪漫,但是也是華夏這片土地上幾百年的誤解與錯誤。


    時間迴到最初,錯誤誕生之時,明軍把火槍當成了弓箭的替代物,完全沒有認識到這是兩個不同概念的東西。這是曆史的局限,生活於徹底的農耕文明中的人們太難以理解工業的神髓了,無法想象到在未來的戰爭中,不再需要拳拳到肉的近身白刃格殺,無法想象戰爭會在兩個陣地間展開,而直到分出勝負為止,可能雙方都看不清對方戰士的臉。


    因此,火銃被當做騎兵的一種武器,而並沒有作為步兵的主要武器,或者說,沒有被當做步兵的主要武器來被看待。這麽說是因為明軍的確有大量列裝火器的曆史,但是卻又沒有意識到火槍真正的作用。


    而在後來的戰爭中,明軍並沒有發展出來步兵方陣或火力陣地的戰術體係,而是持續地將火銃作為弓箭的替代品,無數傳統的冷的遠程兵器的一種,在它完全不是冷的兵器的情況下。


    曾經在一些曆史的片段中,很多次,明軍曾經距離火銃的真諦,也是熱的兵器時代的真理很近,接近這些真理的是一些被曆史銘記的名將,就像平定雲南的沐英,朱元璋的義子,他就開創出來了“三段擊”的戰法,而甚至又在“三段擊”的基礎上開發出來了更為複雜的步兵火力戰術。


    但是無奈的是,這些接近答案,接近熱的兵器時代的真理的瞬間如夜空中的流星一般稍縱即逝,那是看不到盡頭的黑色,留給了這個被曆史掩蓋的時代,明代。


    多麽嘲諷,以明為名,卻被黑暗的降臨而毀滅了命運。所有機遇的火花都在一次次靈感的碰撞中無聲消逝,留下來的是一個盛大的悲劇,與接下來堪稱荒謬的兩百多年社會實驗的開始。


    薑榆罔在看待這段曆史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來世界上另外幾個古文明,想起來伴隨那些古文明興起與覆滅時發生的傳說,金字塔,通天塔,大洪水,摩亨佐·達羅的核爆,傳說一樣的神話故事,離奇荒謬卻又隱隱間透露出真實感的終結。


    明代的終結,也讓薑榆罔感到了那種看似荒唐,卻又隱藏著實感的特殊感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不斷在黑夜中點亮火燭,試圖照亮他們的希望,讓天“明”到來,但是就像總是有無形的風吹滅火燭一樣,天地間又一次次地迴歸到黑暗之中,並且再無重明之日。


    最終,在曆史上的結果就是完全由騎兵主導了火槍的使用,為了一時的易用性,放棄了鳥銃在精準度和威力上的優勢,而在步兵之中,火槍隻是停留在遠程武器的地步,並沒有成為取代其他所有兵器的主戰武器,也就更沒有誕生步兵的火槍戰術,隻是停留在基本的使用層麵。


    隻是停滯於普通的遠程武器應用層麵的步兵火器,自然在上麵沒有了什麽深一步的追求,既然沒有火力戰術的效果,那麽鳥銃的優勢相對其他火器也就顯得沒有那麽明顯,而隨著火器使用的隨意,又會加大這種效果不佳的呈現結果,最後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導致連火槍都變成了不受重視的東西。


    因為火器的效果較差,雖然這是因為戰術方麵的落後,但是明軍自然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相反,他們把原因歸到了火器本身,認為這些局限於個人普通使用的小型兵器並不具備足夠的威力,所以為了追求威力,大炮反而成為了火器發展的主流。


    而這種對於火炮的追求,又不幸地讓明軍陷入了更深的陷阱,說迴原因,明軍把對於火器威力的期待過多的放到了火炮之上,大量威力巨大,但是本身也是因此質量不夠穩定的大炮成為受人矚目的重點。


    但是火槍在戰場上的威力,是大炮無法取代的。在大量消耗人力的火力時代的戰場上,火槍能夠提高的降準殲滅敵人的能力,是同時代的大炮無論如何也難以做到的,而盲目地追求大炮的威力,幾乎是不切實際地祈求大炮能夠實現目標中的遠程殲滅敵人效果,幾乎是在說夢話,無論怎麽發展,也不能滿足要求。


    而過於重視大炮,尤其是威力巨大同時也體型巨大的大炮,還帶來了另外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火炮的運輸問題。在公元十五世紀,明軍顯然是不具備後來人類文明爆發最大戰爭時的運輸能力,大型的火炮並不具備靈活的運輸和隨之而擁有的戰場作戰能力,隻能固定放置於固定的點上。


    這種情況下,火力武器的地位,從原本可能是決定戰場的等級,直接跌落到了一個很不穩定的位置上,遠程的火器威力有限,威力大的火器又被局限於一些特殊的發揮地點,不具備靈活作戰的能力。


    在熱的兵器萌芽與發展的時代,在未來的火器時代的最初,明代的火器走進了一條可悲的死路,徹底將火器變成了一種雞肋的東西,而火器,本來應該是它作為一個龐大國家的最為可靠的依靠。這種思路甚至有可能更為可悲地在一定程度上誤導了後來的時代。


    而在明代的故事,或者說明軍的故事走到尾聲,走到遼東戰場上之前,時間越是往更早的時間節點推移,明軍其實相對的實力是越強大的,早起明軍的步兵高度重視火器和火器戰術,從某個角度上講,可能戰略思想要比兩百年後更為先進。


    而在這時的明軍,從能夠在許多的關鍵地方取勝,逐漸出現退步,在一些關鍵的戰鬥中不能取勝,再到可能出現關鍵的敗績,這裏伴隨著的也是明軍實力淪落的過程。


    這種淪落,正如薑榆罔分析的那樣,是兩個方麵的,一方麵是人數,另一方麵是軍事科技。軍事科技的緣故,在明英宗這種前中期姑且不談,畢竟技術水平相對周邊勢力還是占據優勢的。


    但是軍隊人數的問題,在這時其實就已經開始出現了。有明一代,在衛所製度建立成熟時,號稱有二百萬人的明代軍隊,發展到了英宗正統年間,關鍵的第四次麓川之戰中,集結全國之力,居然隻能拿出十三萬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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