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本位於梁國偏西一側,再往西六百裏是作為建安西側屏障的重鎮康州。而康州往西八百裏是涼州,負責守衛西線邊境。統轄區域雖廣闊,但地處偏僻,土地貧瘠,氣候惡劣。而在涼州境內緊靠西側邊境又有個小城,人稱西涼,常年風沙漫天,生存困難,即使是當地人也常感難以忍受,因此軍士均不願被派到此處守衛,除非是犯了事被流放至此。軍士不願到此駐守還有另一個原因,即該地雖屬梁國,但毗鄰以野蠻嗜血而出名的烏夏國,並常有西闕、青紇等遊牧民族前來搶掠生事,一度戰亂不休,在此駐守必然首當其衝,能安然返家者寥寥無幾。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最近十多年來,西涼地區竟然未發生任何邊境戰爭,連小的衝突也極少有。這雖然是件好事,卻也逐漸讓人忘卻了它戰略位置的重要,忘記了這裏曾經灑下的熱血,甚至似乎忘記了它的存在。以至於雖麵臨前所未有的滅國之災,加急文書傳遍各州,卻並沒有要求西涼城出兵往援。

    冬末的西涼城依然風沙漫天,路上難得一見的行人和殘破不堪的城池印證著這片土地的荒涼。城外貧瘠的田地裏稀稀落落的野麥艱難得生長著。雖然收成不可能好,但這些野麥卻依然是西涼人生存的希望。

    “唉,爺爺,咱西涼除了這些野麥還有什麽?”城外一間土屋裏一個小男孩問道。

    “還有這美麗的風沙啊,哈。”滿麵滄桑的爺爺幹笑著迴答,笑聲中飽含無奈。

    “真的就隻有這些了嗎?咱們西涼就真沒什麽好東西了嗎?”小男孩雖然失望,卻仍不甘心地繼續問道。

    “好的東西嗎?”爺爺沉吟了一下,緩緩道:“當然有”。

    “是什麽?”小男孩顯得驚喜而急切。

    “咱們西涼有世間最赤誠的將軍和最豪勇的壯士。”一向喜歡胡言亂語的爺爺臉上卻是異乎尋常的認真。

    小男孩單純的眼睛閃過一絲迷惑,但很快似乎被點燃般明亮了起來。

    天色微明,但太陽仍尚未躍出天際,在破敗的西涼城樓上,一個青年將軍孑然獨立,他看上去三十歲許,身形瘦削,雖迎著漫天風沙卻筆ting的站著,如一株千年鬆柏。他的頭發隨意地挽紮在頭上,一條黑布斜斜纏在臉上,遮住他一隻顯然已經瞎掉的眼睛,也徹底破壞了他本應清秀而儒雅的麵容,憑添一種滄桑和悲愴。右側衣袖空空,隨風飄動,顯示他右臂已斷。他用左手扶著麵前斑駁的城牆,目光越過被風沙遮掩的蒙蒙西涼,望向東方遙遠的天際,雙眉緊皺,麵色憂慮,似乎能穿透時空,望見危在旦夕的建安城和正承受苦難的大梁百姓。

    良久良久,太陽逐漸升上天空,陽光穿過風沙,照到他瘦削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青年將軍卻依然寂然ting立,雖平靜無聲,但左手時握時鬆,顯出他心中的糾結和掙紮。

    “韓將軍,我們去吧。”身後走來一個老年軍士,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般淡淡道。

    青年將軍身形微微一震,卻沉默不語。

    又有二個士兵站到他的身後,“韓將軍,我們去吧。”同樣的語言,同樣的平靜語調。他們沒有說要隨他去往什麽地方,但顯然彼此心中明了。

    青年將軍卻報以同樣的沉默。

    陸續地,有更多的士兵站到他的身後,“韓將軍,你若想去,我們就一起去吧。”他們衣甲破舊,但語聲卻出奇一致,似是要隨他一起去往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遊玩,而不是去赴湯蹈火。

    青年將軍牙關緊咬,依然默不作聲。

    “我們知道,你不想我們隨你一起前去送死,”老年軍士嘿嘿笑了一聲,“自古以來,將軍們個個都是心狠手辣,拿兵士性命當墊腳石,足踩枯骨萬具而踏上高位的。而你這個將軍雖具絕世才華,卻偏偏就是有點婦人之仁、婆婆媽媽,總是不象個將軍呢。”

    “唉,可是啊,”老年軍士滿布fengchen的麵容現出一絲感慨,“偏偏你這個不象將軍的將軍卻讓我們又是感動又是敬服。”

    青年將軍被老年軍士說得一時窘然,麵顯無奈,正要說話。老年軍士卻突然踏上城樓高台,向著城外大聲喊道:“韓將軍欲赴建安尋死,何人願從?”

    青年將軍大驚,卻已阻之不及。

    雖是漫天風沙,但老年軍士的喊聲卻象落入湖心的一顆小小石子,雖然隻激起一絲漣漪,卻無限蔓延開去。又象點燃黑夜中一盞微不足道的燈火,卻逐漸引出漫天星光。似乎整個西涼都因老年軍士的這一聲喊叫而逐漸騷動起來。然後騷動聲越來越大,逐漸由城內傳到城外各鎮各鄉各村,平時沉悶寂靜的西涼變得熱鬧了起來。

    “什麽?韓將軍要去建安?”似乎所有人都在問。

    “建安是哪裏?”有人竟然問出如此無知的問題。

    “啪”的一聲,顯然是腦袋挨了一巴掌,打人者怒道:“我哪知道?管它是哪裏,反正多半是去死,去不?”

    “去啊,總不能讓韓將軍一個人去逞英雄。”

    “嗯,一起去吧。”似乎所有人都在這樣說。

    於是,在迷蒙的風沙中,破敗的西涼城前,漸漸出現人影,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千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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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越聚越多,少數人身穿軍服,雖然軍服陳舊得難以辨認,更多的人穿著農民的日常裝束,拿著各式各樣奇特的器具。但卻沒有幾個人說話,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不需多言。

    風沙稍稍平息了一些,城樓前廣闊的場地上,約數千人列成隊伍,衣著破舊、騾馬稀少,所攜武器械具也顯得怪異,但隊列卻異常整齊劃一。

    突然,隊列前有兩人大聲吼道:“稟韓將軍,西涼衛戍團集結到位”。

    隨即,隊列中又有三人齊聲吼道:“西涼民練團集結到位。”

    隨著他們的吼聲,整個隊伍猛然樹起手中武器,刀槍閃耀著蒙蒙陽光,映照在他們淳樸的臉上,卻顯出一片肅殺。

    青年將軍站在城樓上默默地看著,一言不發。瘦削的身體在雖然破敗卻依然雄偉的城樓上顯得那麽渺小。

    城樓下數千雙眼睛望向他,同樣一言不發,靜靜地等待他的命令。數千靜默卻ting立的身影,使空氣中充滿了濃烈豪邁的氣息。

    建安的人不知道,康州的人不知道,甚至涼州大部分人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西涼的百姓知道,以及毗鄰嗜血好殺的烏夏人也知道,大梁國西境十多年的安寧離不開這數千人的勇猛和犧牲。因為他們在,即使是如豺狼般窮兇極惡的烏夏人也隻能退避三舍,不敢前來劫掠。

    望著這支傾注了他無盡心血和感情,與他生命緊密相聯,讓他引以為傲、難以割舍的西涼軍團,青年將軍一瞬間將自己的精神徹底融入這支軍隊,感受那昂揚壯烈的戰意,任由心髒漸趨猛烈,熱血湧遍全身,一時沉浸其中,不願抽離。

    片刻,他閉上獨目,睜開時,眼神已恢複冷靜。他抬頭眺望遠方,清冷的聲音響起:“此去絕難生還,你們不必跟從。”

    隨即,他轉身下樓,步履一瘸一拐,竟然連腿也是殘疾的。

    約一個時辰後,城門打開,一個殘疾的身影牽著一匹瘦弱的老馬緩步行出。城門前,數千將士卻依然肅然ting立,寂然無聲,如同已沉默千年的戰國石俑

    殘疾將軍視若不見,直接穿過隊列,徑直前行。在他剛好穿出隊列的一瞬間,整個西涼軍團像是經過無數次演練,不約而同卻極為整齊的一起轉身,熟練地化陣為隊,以相同的步速、節奏跟在他的身後起行。

    他猛然轉身,冷冽銳利的雙眼望向整個軍隊,看向隊伍中那一張張麵孔,每張麵孔上都帶著漫不經心卻毅然決然的微笑。每個人都背著背包,所帶器具物資看上去頗為完整,顯然不是倉促準備,應是早有人看出他有赴建安之心,故已提前準備好隨他前往所需武器物資。

    老年軍士望向他,緩緩道:“十年前,當你為了窮苦的西涼百姓獻出一目、一臂、一腿時,西涼人就已立誓絕不再讓你一個人去麵對危亡。”

    一絲溫暖、一分感動從心底升起,逐漸傳遍全身。他凝視著麵前這支雖土裏土氣卻與他血rou相連、肝膽相照的隊伍,心中萬般激動。他抬頭望天,一時陷入沉思。片刻後他微微tingxiong,一股偉然雄壯的戰意從他身上升騰而起,刹那間,他象是變了一個人,從一個糾結輾轉、優柔寡斷的腐儒書生立即變成了一個殺伐決斷的霸道將軍。

    老年軍士滿是欣賞、尊敬地看著他,他深知這位殘疾將軍擁有著怎樣的才華和毅力,知道他無論在怎樣的絕境之下,都有可能創造奇跡。哪怕是麵對十多萬橫.行天下從無敗績的戎狄惡魔,未必就沒有一絲機會。

    殘疾將軍目光凜然,緩緩掃向麵前這支隊伍,語聲堅毅,“聽好,此去建安,但凡有一個人能活下來,請一定要將我們的屍骨帶迴西涼。”眾人轟然應是,聲衝雲霄。

    “若是死光了,”他微微停頓,“那就一起曝屍荒野喂狗,來生我們再一起轉世重迴西涼吧。”眾人哄然大笑,齊聲叫好。

    隨後,他冷峻銳利的獨目掃過隊伍,手指所向,百餘人被要求退出。其中雖多有桀驁不馴之人,但在他的威嚴之下,竟沒有幾個人敢多言抗議。

    經過一番布置,並將西涼僅有的百匹騾馬全部先行派出後,青年將軍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那殘破卻雄偉的西涼城樓,猛然轉身,喝道:“我們走”。

    荒煙迷漫人跡稀少的官道上,響起了整齊卻別有一種韻律的步履聲,五千軍農混雜的西涼男兒,就這麽跟著一個一瘸一拐的殘疾身影,靠著雙腳奔向千裏之外被惡魔重重圍困而危在旦夕的建安城,任由那草鞋完全磨破,管他雙腳已血跡斑斑。

    隻是在經過一座險峻山峰之時,殘疾將軍臨時停下腳步,望向那座雲霧繚繞的山峰,象是自言自語般:“齊老大,拜托了。”隨即繼續奔走。

    山峰之上,一個身影望著山下奔行而過的隊伍,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哈,韓崇嶽,你這個瘋子,你竟然指望我幫你去救建安?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哈。”笑聲隨後卻漸漸低沉,轉為悲切,“韓崇嶽,你就那麽急著去送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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