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張天生是荔枝村出色的一名小學教師。有一天,他見到有一個學生爬在樹上偷吃果實,便把他扯下來,腦羞成怒地將他痛打一頓。當他得知那孩子是村支書的兒子後,連夜出逃,他害怕因這件事被掛牌遊街或批鬥示眾,甚至浸豬籠。他一離開村莊,就向最遠的城裏跑去,在街道上乞討,到碼頭扛化肥,入工廠燒反射爐,去遊樂場當門衛……。有一年,一個瘦得象猴子一樣的女人喜歡上他,並與他生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兒子。他愛他們甚於愛自已的生命。有一天,他放工迴來,發現宿舍空空如也,象未成家時一個樣,孩子、存款、首飾、電視機、電風扇和一些貴重衣物一古腦兒地給她妻子搬到她的情夫那裏去了。於是他在床頭放了一把火,將不需要東西燒成灰燼,磨磨蹭蹭地走上迴家的路。那時,那村支書老早被一條瘋狗咬死了。

    他迴到家時,父母早過了身,隻剩下兩個堂兄弟。堂弟見他象影子一樣又高又瘦,年幾還不到六十,臉上卻刻滿樹皮一樣的皺紋,目光呆板,象一付木杈似的站在門外,衣服汙穢,一副寒酸相,立即把門關上,叫他到堂兄那裏去。堂兄見他闖蕩江湖這麽多年,肯定有很多積蓄,晚上便鋈了一斤牛肉、一斤燒酒,將他灌醉,半夜將他的行李袋打開,翻了過底朝天,發現盡是舊衣服,中間夾著很多書。那些書有新有舊,新的還聞墨水味,舊的缺角少頁。堂兄隻好一本本放迴袋裏,發現多是武俠小說,最著名的有金庸《倚天屠龍記》和梁雨生的《白發魔女傳》,還有幾本是《封神榜》和《水遊傳》。於是他把一本《碧血劍》攥進懷裏,第二天一早,便帶他到祖傳那間老屋去。

    老屋在山坡腳下,周圍是密密紮紮的荔枝樹,有兩房一廳,前麵是一個院子。由於長久沒人居住,橫梁掛滿蜘蛛網,盡是蟲駐的痕跡,好象隨時要跌落的樣子。屋頂上的瓦經不住日曬雨淋,有的斷成兩邊,有的已經粉碎,走進去就如到了瓜棚似的影影綽綽。牆上很多苔蘚,牆角挖滿老鼠洞,如不小踩著,腳很容易陷下去。院子內生有很多雜草,到處是豬或雞的糞便。蓋牆頭的茅草早已發黑,在轉角處還吊著一個黃蜂窩。這樣的房子修茸起來非常費勁,如果不是兩個堂兄弟全家出動,恐怕一百年還是這樣子。堂大哥負責采購材料——到廟堂擔來了一些舊瓦,在收購站要來一隻鐵鍋、一隻木桶和照明用的一些電線電燈;他和堂弟一齊將院子裏的雜草鏟除,嫂子們幫忙到山坡上挑來一些新土填平那些老鼠洞。經過幾天的辛勞,張天生在屋的周圍轉了一圈,對取得這樣的戰果還是滿意的。雖然沒有新建的房屋那麽整潔、飄亮,但起馬不漏雨,能避風。尤其令他開心的是,如果他肯永遠放棄父母遺留下來的那份山地和農田而不去追究的話,他那兩個堂兄弟願意輪流按月供應柴米油鹽,過年或殺豬賣雞時還可以給他一點零用錢。——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父母究竟有多少田產,也懶得去理這些事,便迫不及待地在條約上簽了名。

    從此之後,這流浪漢便過上了一種孤寂、無聊、與世隔絕的生活。這種生活對一般人來說是無法想象、極難忍受的,然而對於這個飽經滄桑的流浪漢來卻求知不得。他一天到晚放肆地鑽進那堆武俠小說裏,跟著書裏的故事情節浮想聯翩,手舞足蹈。——他對張無忌的絕世武功驚歎不已,對張三豐的太極拳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羨慕韋小寶的豔福不淺,痛恨蝙蝠俠的吸血行徑;他對潘金蓮的拈花惹草鄙之以鼻,對太師秦檜的陰險毒辣咬牙切齒……太陽剛露臉,他就一骨碌爬起床,臉不洗,粥不煮,捧起那些武俠小說就埋頭讀起來。從房間讀到院子,從院子讀到荔枝林,從荔枝林讀到山坡,再從山坡讀到家裏……饑餓難忍的時侯,他就胡亂地到缸裏抓起一把米放進鍋裏,一邊看書一邊燒火,不知熟不熟,全塞進肚子裏;在外麵如果見到番薯地或菜園子,往往就地取材,因為好多俠客都是這樣的。武俠小說裏很少有洗身抹腳的描述,於是他往往三天三夜不衝涼,脖頸和衣服上沾滿汙垢,他也不屑一顧。如果見到一頭豬或一頭牛在樹林裏奔跑,他就會把它想象成小說中長著三頭六臂的怪獸,張牙舞爪地衝過來向他挑戰,他立即紮起馬步,照著花和尚的樣伸出雙手抵擋敵人的進攻,並隨時將其打敗。如果樹木上有一隻烏鴉或燕子在吱吱亂叫,他就會當它們是武俠小說中齧牙裂嘴的惡魔,到竹林裏撥下一根竹枝,彎曲成弓,用一根繩綁緊,中間插一條削尖了的樹枝,把它作成小李廣花榮的神箭,往後猛拉,往前一彈,向它射去。有時,他會從荔枝樹上砍下幾根又粗又壯的樹幹,把它修成一對對連環錘,他把它叫做“奪命錘”,想象著如果有一天衝入敵陣,象少俠李成那樣舉起來猛敲,準能殺出一條血路來。當他走上山坡見到一些棺材板露在地麵,便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拾起來,削成一把把又長又尖的利劍,他把它們名命為“消魂劍”,用它一指,就會立即發出一道寒光,再惡的敵人也會應聲倒地,甚至粉身碎骨;若指向大石或高山,它們馬上裂為兩邊。如果將那些木板修成鋼刀,他就把它們叫做比屠龍刀還厲害的“鬼見愁”,無論遇到多少妖魔鬼怪,碰上多少毒蛇猛獸,隻一輪,頓時天昏地暗,地動山搖,烏啦啦的死了一大片,剩下的逃之夭夭,不見蹤影。有時他又會將一些樹根鋸平削圓,修成一隻隻皮球大的輪子,他稱它為“風火輪”, 象哪吒一樣,穿在腳上,飛天遁地,跟風一樣快,而且走多遠都不怕。他在屋廳的粱上吊著兩個蛇皮袋,袋裏裝滿沙,一得閑就伸出手去猛打,直到血流如注才停止。他是按武俠小說上的方法去練這“鐵沙掌”的。若練成這功夫可不得了,一掌打去,輕者斷手斷臂,重則肝髒開花,一命烏唿。——他經常這樣想,一個人活在世上,橫直都是死,何不象張無忌、張三豐那樣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呢?何況,這個世界是多麽不平靜啊!如果能夠象他們那樣身懷絕技,義英俠膽,鏟妖除魔,殺富濟貧,到時老婆兒子不痛心疾首後悔才怪呢。——想到這裏,他就將頭往牆上撞,盡管頭上撞出一個個泡,他也不覺得絲毫疼痛,因為他剛剛練成了“鐵頭功”,他隻恨自已以前為什麽這樣蠢。於是,他又在院子裏掘了十來個深坑,在坑裏埋滿木頭,跳上去,練起了輕功和“梅花樁”。

    過了一年,他在武俠小說中發現很多妖怪和壞人都懂得法術。他們往往在進攻或潰敗時實施障眼法來迷惑你。他們經常會變成一頭溫順的小花貓, 或是裝作一個美麗的花姑娘,要不就是化成一個弱不禁風的瘦老頭,對你突然襲擊,使你卒不及防,一敗塗地。他們又經常會唿喚雨,搞得飛沙走石,烏天蔽日,或者引來狂風暴雨,濁浪滔天,使你應接不暇,束手就擒。對付這種狡猾的惡魔必須要有明察秋毫,先見之明。他為此簡直絞盡腦汁,費盡心機。他把兩顆荔枝核用樹脂貼在額頭上,裝成二郎神的“千裏眼”,一眨便看破一切。但那東西滑脫脫,剛沾穩,風一吹,又跌落地下。他又燒了一堆柴火,靠近去,望了它三天三夜,以為這樣可以練成孫悟空的火眼金睛,結果胡須頭發盡被燒光,還流了半個月眼淚……正當他感到絕望之際,一束強光突然從牆角暗處向他射來,直照得他頭昏眼花。他頓時喜出望外,一把將那快鏡子攥到手裏,不斷親吻。這是一快“照妖鏡”,有了它,一切妖魔鬼怪都將現形畢露了。

    又過了大半年,他在武俠小說裏又見到很多妖魔鬼怪會在茶杯或菜肴裏落毒,通常有斷腸草和砒霜這兩種毒藥。這東西一旦沾邊,立即七竅出血,肝腸寸斷,無法解救。俠客在吃喝前往往先用象牙測試食物,如果象牙保持原來的銀白色,則沒事;如果象牙變黃或變黑,則必有問題。——可這地方連豬雞都少,那來這寵然大物的東西。所以他想到練內功。一旦中毒,運用內功將毒素逼出。內功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講究靜、沉、暢。於是他將大門鎖緊,用橙子把房門頂死,用棉被將窗口塞實,把房子圍得象蜂桶那樣密不透風,然後屈腿坐到床頭上,慢慢地吸氣、吞氣,周而複始,連續不斷。內功練成後,不但可以驅邪毒,還可以療傷。

    不久,他又覺得有必要跟武俠小說中的俠客學習一些戰略戰述,增加智慧,做到知己知彼,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於是,他在荔枝樹下擺了一圈磚頭,當作城牆;在城牆裏堆滿了樹枝,當作成千上萬的敵人;城牆外麵放著一粒石子,當作他自已。麵對這種情況,要消滅城裏的敵人,就算自已有天大的本領,大俠們都不會貿然采取行動的。如果這樣單槍匹馬地衝進去,隻會送死,成為一個魯莽英雄。他記得《水遊傳》裏的好漢是這樣對付裝備精良、來勢洶洶、多百培於自已的敵人的。首先,派一些勇士跳到水裏,潛到敵人的船底下,將船鑿穿。然後在小船上裝滿稻草,淋上火油,全部點燃,朝敵船工撞去。最後在岸上的山穀裏埋伏著精兵強將,待敵人潰敗或撤退時,突然襲擊,直打得他們落花流水,落荒而逃。於是,他按著梁山好漢的策略照貓畫虎。他趁著月黑風高,在城門外燒起一大堆煙火,自已全身披掛,手執“奪命錘”,肩背“鬼見愁”,腰插“消魂劍”,腳踏“風火輪”, 埋伏在城牆外的小河邊中。煙火裏早混有大量的硫磺、辣椒。頓時,濃煙滾滾直向城裏吹去,嗆得城裏的妖魔鬼怪口水鼻涕一齊流,終於忍不住,躍馬挺槍衝殺出來。他見狀即刻迎上去,舉鍾就打。那妖魔也何不示弱,一槍刺中錘杆,震得他手腳麻木,痛得嘩嘩亂叫,差點昏死。他又抓起“鬼見愁”撲了上去。那妖魔卻一躍上了半空,掉轉身從背後向他刺來。他想不到敵人那麽厲害,便急忙踏著“風火輪”向山穀跑去,眼看那妖魔追近,便悄悄抽出“消魂劍” ,大喝一聲,直插那家夥的心窩!霎時,隻見寒光一閃,那家夥人頭落地,粉骨碎身。跟著他又迴過頭來,往城裏的敵人掠殺過去,殺得敵人掉盔棄甲,鬼哭狼嚎。——大獲全勝後,他把《水遊傳》裏梁山好漢的策略叫“出其不意”,把自已這招叫做“引蛇出洞”。當然,要戰勝城裏的惡魔還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裝成乞丐混進去,將魔王一劍刺死,其餘那些婁囉便不戰而降。這招叫“擒賊擒王”。又可以將上河的水築起來,差不多時,就打開鐵鍘,直淹得他們手忙腳亂,潰不成軍。這招叫做“水漫金山”。

    就這樣,這流浪漢在這幽居的環境裏過了差不多三年。他很少到村裏去,村民也極少到這裏來。村民們母寧說是少到這裏,還不如說是不敢到這裏。以前有個別村民經常擔一些雞或鵝到這地方放牧,現在連近都不敢近,見著他的影子就跑,聞著他的聲音就逃。荔枝成熟時侯,果樹的主人往往三五成群偷偷摸摸地在半夜三更爬上去摘,而且千萬別弄出響聲,不管得多少,天未光時就得走人。有一次,正當他們借著微弱的星光摘得起徑時,忽然一隻老鼠從屋子的窗口跳出來,爬上圍牆,跑到屋頂,又從屋頂一下子竄到樹木上,又快速又敏捷,發出一連串駭人的聲音。這下可把他們嚇壞了,以為這瘋子要出來。於是,有一個漢子居然從樹上直跳下來,脅骨摔斷了三條。開始時,堂兄弟將那些柴米油鹽堂而皇之地擺到他的廚房裏,而且喝杯水坐一陣才走。久而久之,他們把這些東西扔在門口或者院子裏,扭頭就跑。現在,這些東西往往被掛在樹林裏,甚至掉在地麵上,不但數量少,而且不準時。對於這些變化,這瘋子是無法察覺出來的。在他眼裏,隻有妖魔鬼怪、豺狼虎豹、絕世武功和極毒毒藥,他根本就不會去理會這些。在這三年裏,他相信自已確實取得了非同尋常的成就,不但武功超人,而且絕頂聰明。他想,出手是時侯了。

    有一日,張天生想證明一下自已的想法和這三年來自已所學到的武功的威力,便走到荔枝林裏的一快空地上。當時天空陰陰沉沉,一點風沒有。他站定,左腳向前跨出兩步,雙手攝成拳頭,放在腰間,挺起胸膛,然後抬起右腳,猛踩了一下泥土,兩眼緊盯著前麵——這是少林寺和尚慣用的“馬步”,這功夫使人穩如泰山,定若盤石。他紮定馬步,化拳為掌,唿的一聲向前推出,便見一道電光向樹木射去。這時一陣狂風吹來,樹木搖動,樹葉簌簌地往下掉。他頓時激動得淚流滿麵,想不到這“鐵沙掌”居然這麽厲害,在幾十步遠的地方都可以撼動樹木,打飛樹葉,如果近一點豈不連根撥起!於是他又取出“消魂劍”朝天一指,隻見一道白皚皚的寒光劈嚦一聲劃破天空,接著傳來轟隆隆的雷聲,象打鼓一樣由遠而近,不一會,便消失在山坡裏。他試著又朝天指去,口裏念著咒語,那雷聲又隆隆響了起來。他再指一下,結果一樣。——以前,他在武俠小說中或靠想象了解到這魔劍的威力,現在這威力居然活生生地呈現在自已的眼前!——他是多麽幸運啊!於是,他舉起這“消魂劍”連砍帶刺,亂揮狂舞。瞬時,大地上電光雷咆,風起雲湧,劈劈啪啪的下起暴雨來……他站在風雨中,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活和幸福。

    不久,他又發現武俠小說裏多數頂尖的大俠高手在出山之前一定要沐浴更衣、齋戒七日,有的還要登壇拜際的。於是,他跑到山坡下的一條水溝裏,脫個精光,赤條條的一腳跳下去,淌下來。水溝裏很多螞蟥,聞到肉味,紛至遝來,有的爬在他腳上,有的咬他的肚子,有的鑽到他大腿裏,有的死死叮著他耳朵……他又抓又摳,傍晚才起來。他一上岸,就覺得精神爽朗,舒服透頂。接著他將昨天扔在田邊的爛衣服一腳踹進溝裏,忽忽忙忙向家裏跑去。他一進房子,就將一隻隻蛇皮袋撕得汾碎,把他以前聚老婆時那套西裝找出來,將沾在衣服上的泥塵彈淨,再穿在身上。然後將頭發胡子一並剃去,其實這時的他已經瘦得隻有皮包骨,象幹柴一樣,頭發一直都非常稀少,胡須幾乎沒有,就如貧瘠的土地難種出莊稼來一樣,隻有那雙眼睛深深陷在眼眶裏,黑白分明,十分醒目。一會兒,他又走到院子,將一條條練“梅花樁”的樹幹撥起,品字形壘成一堆,上麵輔上床阪,抹抹麵,爬了上去。他剛站直身子,把雙手合成十字,準備拜際神靈,保佑出師順利,旗開得勝。不料神壇上的木頭好象有鬼似的拚命顫動,床板也在前後搖擺不聽使喚,不等他把話說完,神壇就象失了魂似的散了架。頓時,他從半空中摔倒下來,牙齒脫了四五隻,滿嘴鮮血。他的額角也遭木頭劃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血順著他的麵流下來,滲到泥土裏,形成一大攤汙漬。他覺得渾身酸軟,頭昏目眩,第二天才爬得起身。

    拜際完畢後,他開始齋戒七日。齋戒的目的是不能吃肉和殺生。在這幾天裏,他甚至連想一下肉和殺生的念頭都感到深惡痛絕。他走路時小心翼翼,害怕踩死一隻螞蟻。他不敢生火做飯,生怕蚊子被熏死,跌落鍋裏。蚊子吸他臉上的血,他不敢出手去打。他甚至連唿吸都不敢用力,害怕那些小花蚊混在空氣裏一齊吞到肚子去。他每天吃樹葉和生米,口渴時飲溝水。第八日一早,他確信自已終於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大俠了。於是便攜刀帶槍,跨出門外,走出荔枝林,朝一條村子走去,正式開始了他殺富濟貪、鏟妖除魔、建功立業的旅程。——真是:身懷絕技闖天下,甘灑熱血寫春秋。要知道這瘋子以後有什麽樣的冒險經厲,請繼續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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