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沒有,我正巧出來看看。”林然好奇:“大娘,這是怎麽了?”


    “落鳳城的仙師們來了,說之前那個歹人是個大魔頭,殺了許多人做祭,如今死了,叫我們把亡人生前的貼身事物都拿過去一起燒掉,免得沾染了什麽魔氣,耽誤亡魂走輪迴路。”說到這兒,陳大娘沒忍住擦了擦眼睛,但也並不算太悲戚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有輪迴路,人人死後都要輪迴轉世的,如今歹人償命、逝去的親人也能踏踏實實轉世,對於活著的人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


    林然點點頭,感受到注視在身上的目光,她抬起頭,對上村口幾個修士探究的眼神。


    其中為首中年修士對老村長問了幾句話,老村長恭敬說了什麽,中年修士點點頭,帶著幾人走過來,向林然拱手:“聽此處村長說,是道友您斬殺了魔修,救了整村的百姓,我為落鳳城執法堂堂主寇信,代表落鳳城所有百姓謝過您的義舉。”


    林然愣了一下,迴憶著天一教她的禮儀,學著他的樣子生疏地迴禮:“沒關係,我也是意外撞見的。”


    “道友謙虛,但恩義我們不能不認。”寇信歎氣:“這個魔修自潮州流竄而來,一身隱蔽詭譎的奇門法術,藏入人群便如水珠落海,神出鬼沒難以尋覓,誰想到突然就在落鳳坡出現,落鳳坡被他視作據點盤踞不過半月,周圍已經被魔氣侵蝕得荒無人煙、寸草不生,場麵駭人至極,若不是有您在這裏斬殺了魔修,還不知要多出多少無辜的亡魂…”似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寇信不再多說,轉而恭敬問:“不知道友可有閑暇,上州有貴客蒞臨,城主不能抽身,特意囑咐我等務必將您奉為貴賓,邀您入城作客。”


    林然搖頭:“不了吧,我再過幾天就要走了,就不去了。”


    寇信又誠切邀請了幾次,見林然確實沒有作客的意思,才深深鞠躬:“那便祝道友一路順風,將來若再來落鳳城,請務必讓我等做東。”


    林然笑著說好,轉身迴去了。


    寇信看著她背影,衣角隨著她走動輕快地起伏,好像那不是凡人農家粗製的布匹,而是飄逸的流雲,柔軟的春風。


    旁邊年輕的後輩忽然吞了一下喉嚨。


    寇信轉過頭去,就見這傻孩子怔怔凝視望著人家背影,被他一看,倏然紅了臉:“堂主,這位道友她……”


    寇信說:“我是元嬰,卻絲毫感受不到她的修為,一絲一毫都感受不出。”


    後輩愣住。


    就算是元嬰後期、元嬰巔峰,甚至是化神修士,也不該一點威壓都感受不出。


    “你看她,一身粗布,禮節生疏,不知名姓,卻體如碧玉,行路無聲,神鬼一樣無聲無息來到這裏,查不到之前任何進出城隘的蹤跡。”寇信歎氣:“她還有那樣一雙眼睛,什麽樣的世族與宗門,能養出那樣一雙眼睛。”


    得什麽樣的膏腴簪纓、金玉成山,千山萬代之門,能養出這麽一個玉做的仙人。


    也不知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寶貝,怎麽就自己孤零零跑到外麵……咦?


    寇信突然想到什麽,猛地問:“上州的那些貴客,究竟是來做什麽?”


    後輩被嚇一跳,遲疑說:“難道不是為這魔頭來的?”


    “這魔頭不過個半步化神,上州錦衣司來人便罷,哪裏要得那麽滔天的陣仗,更何況…”寇信想到他出城時,正望見那列列旌旗蔽空的陣仗,其間中央一座鑾金獸車分明是——他忽的心頭一凜,肝膽震動。


    寇信眼神驚疑不定,深深望了一眼那已經消失在轉角的纖纖背影,低聲勒令:“走,我們迴去。”


    落鳳城執法堂的修士在村裏燒了半天東西,當晚就迴去了,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有幾個修士留下了,也不進村,就是在村子周圍守著,也許是防備那個魔修的同夥兒來報複?


    魔修的事過去了,陳家村恢複了平靜,村民們終於能放心下來,又開始下地收拾靈田,家家戶戶溜達串門。


    執法堂把大鼎帶走了,但那個巨大的燒火台留了下來,老村長讓改成灶台,每天點火,照得村口周圍一大片都特別暖和,每天沒事做的大爺大娘就去哪裏推牌九嘮嗑,如果饞了,往火台裏扔兩根玉米棒子或者甜薯,一會兒燒熟了再撥弄出來,香味能飄出一裏地去。


    林然最喜歡抱著她的小黃…雜傳去村口聽熱鬧,她就坐在牆頭,津津有味聽他們嘮各種家長裏短,方言土話裏夾雜著滄瀾界的曆史傳聞,每當她聽到有點熟悉的東西,就不時翻她的書對比一下


    然而越對比,她越發現這本雜傳並不是空穴來風……


    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嗚。


    這一日,也是個平凡的黃昏,太陽快落下去,正是吃晚食的時候,村民扛著鋤頭三三兩兩迴家,村口嘮嗑的大爺大娘們也領著小孫孫迴去,各家升起嫋嫋炊煙


    林然懶得再迴去生火了,抱著幾個甜薯來蹭村頭的大灶台,她彎腰把甜薯一個一個塞進去,然後美滋滋伸著手烤火。


    “天天傻樂。”天一嫌棄:“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走,真在村裏躲一輩子啊。”


    林然頓時傻樂不起來了,有點心虛:“我想再等想起來多一點…”現在出去,她連曾經坑了誰怎麽坑的都不知道。


    “這你不必擔心。”天一慈愛說:“但凡能叫出你名字的,基本沒有不想搞你的,你就躺平等著挨宰就行。”


    林然:ovo


    “看你那慫樣兒。”天一冷笑:“怕什麽,以前他們都是你的手下敗將,你鎮坐祁山,一人在上,蒼生萬人俯首,可是真正的滄瀾第一人。”


    “但現在又不是了。”林然垂頭喪氣:“這麽多年過去,他們現在肯定更厲害了,而我什麽都不會,他們現在說不定可以一拳打十個我。”


    天一撇嘴


    別說你這副用雲膏玉霞捏的身體,就算你弱成菜雞、就算真能打十個你,你隻要活生生坐在那裏,多的人甘願拱衛你的高高在上,恨不能把你捧在雲端,裙角永遠不沾一點凡間的泥。


    “算了算了,跟你說不明白。”天一懶得和她說:“你先把甜薯撥出來,都糊了。”


    “!!”


    林然如夢初醒,趕緊團團轉找木棍,抓著木棍往柴火裏努力撥弄,火花爆開焦煙,把她臉熏成個花貓。


    “……”


    空氣中像有誰無聲歎了口氣,煙塵與散亂的柴火倒飄迴灶台底,烤得焦脆的甜薯自己咕嚕嚕滾出來。


    林然把木棍扔掉,開開心心捧起甜薯,燙得不停吹氣,一邊吹一邊撥皮


    撥著撥著,忽然聽到低低溫柔喚她:


    “阿然。”


    林然愣了一下


    她聽見大地沉重的、整齊的震動。


    她懵懵扭過頭,望見天邊紅霞漫天,光芒萬丈,連綿群山處煙塵一路蜿蜒,千乘車馬次第相銜,儀仗人影幢幢,大駕鹵簿巍巍,旌旗蔽空


    儀仗大軍前簇後擁,踏馬列隊隆隆而過,蛟龍鸞鳳尖嘯著拉來一座金鑾帝車,金鑾駕浩浩停下,龍鳳恭順俯首匐地,不等甲士上前拉開車門,金色的沉門已經從裏麵撞開


    一人站出來


    眉如峰,鬢如裁,山棱簇成冷峻的刀光,金褐袞冕的王紋在晚霞淒燦的光芒下龍飛鳳舞,他高大站在那裏,腰間斜掛金刀寒冽森然,那雙金眸熠熠地燃燒,像倒懸的熔鑄金瀑,以磅礴不可阻擋的力量,向她傾瀉


    手裏的甜薯倏然掉到地上


    林然呆呆望著他


    她的頭突然疼,疼得她眼前發黑,神誌顛亂


    她不認得他


    她像隻折翼的鳥兒倒在地上,可她在閉眼之前,還是能叫出他的名字


    “景爍”


    她說:“元景爍”


    “……”


    哪怕許多許多年以後,元景爍都不能忘記,那天荒僻灰暗的小村村頭,她倒在地上,努力睜開眼睛望著他,叫他的名字


    黃昏不落,雀鳥脆鳴


    那是他聽過,最動聽的聲音


    第240章


    林然朦朦朧朧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輕薄柔軟的床簾。


    她是不懂千金一寸的鮫紗曼帳,不懂珠光錦包成的枕頭、枕芯要是碾得比砂礫還細的黃楊菊瓣合著軟緞細細一層層填起來、才能兼得催人好眠的功效與柔軟舒適的弧度,不懂纖絲綢的被褥更是要在縫織的時候便把線一根根浸泡滿花汁,才能浮動這樣渾然的暗香。


    她隻覺得,帷帳層層疊疊好美,枕著的枕頭好軟,身上蓋著的被子清清涼涼,就連被褥裏都滿是一股的清新好聞的花香。


    剛還在村頭燒一臉灰的林然完全呆住了。


    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去摸自己身上,天一懶懶說:“袖子裏呢,別摸了。”


    林然‘哦’一聲,但還是把核桃從袖子裏抖出來,要握在手心裏,然後又左看看右看看


    “他先走了,人家也不真是你貼身保姆,天天很忙的好吧。”天一翻白眼,但到底還是說:“不過一草一木,每一道風都是他的眼目,他守著你呢。”


    林然又“哦”一聲,聲音有點小低落,像被推出巢穴的鳥仔仔,渾身絨毛耷拉下來。


    “……”


    天一幾乎想敲她腦殼把她罵醒:守著你,又不拘束你,這是多大的美事兒,別人根本沒這心胸,你個傻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這時外麵有幾道輕微的行禮聲:“州主。”


    溫潤柔和的男聲在外麵傳來:“可有醒來過?”


    侍女低低答:“沒聽見聲響,一直在睡。”


    林然呆了呆,趕緊坐起來,掀開床簾說:“我醒啦!”


    屋裏人都被她弄得一愣,林然看見幾個衣著素雅的侍女,她們正對著屈膝行禮的是個青年,月白排穗對襟長衫,墨發束著玉冠,容貌清俊柔和,正微微訝然望著她,隨即眉眼舒展,盡數化為莞爾的笑意。


    “原來醒來了。”他對侍女們說一句下去吧,便慢慢向她走來,走到距離腳踏三五步遠的位置,便守禮地停下來,抬起手,向她示意著手裏的玉碗:“正好,我給你帶了碗藥。”


    “大夫說你體質特殊。”青年有著清水似的細致語調,說話時娓娓道來:“說你身上沒有暗傷或病症,隻是體質太精粹了,魂魄與身體還在磨合,所以會頭疼,現在記憶也想不起來呢,是嗎。”


    林然看著他,點點頭。


    他也看著她,突然笑一笑:“你是不是也不記得我是誰了?”


    林然頓時很不好意思,會這樣問的一定是她原來認得的人,她小聲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你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要說來,還是我們所有人都欠你的命。”他卻這樣說,笑著道:“這沒什麽,那就再重新認識,我是雲長清,現任燕州州主,聖賢學宮宮主,以前你來過燕州,那時我們認識的。”


    林然怔怔看著他一會兒,突然說:“我記得你的名字。”


    雲長清第一次愣住了,他看著她,看見她清澈明亮的眼眸,認真倒映著他的身影


    “我雖然不記得了,但如果提到熟悉的事物,我會有感覺。”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我記得你的名字,我們以前一定是好朋友。”


    “我會想起來的。”她又自己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麽,最後打起精神來,認真總結說:“我努力,一定盡快的。”


    雲長清看著她。


    在林然亮晶晶的目光中,半響,他終於張口,卻是答非所問:“兄弟鬩牆,十分不美,當年我答應過景爍,任誰爭我也不會與他爭,可你再這樣,我恐怕要食言了。”


    林然懵懵看著他。


    雲長清卻沒再說什麽,隻是對她笑一笑,把碗放在桌上:“你先把藥喝了,我去攔一攔他,他現在脾氣可不好,一會兒進來,你不要與他對著幹。”


    林然也聽見外麵的腳步聲,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帶著種沉涼涼的壓迫感。


    雲長清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便推門出去,又握著門柄在身後闔起來


    林然跳下床,下意識就想往門邊去,但想到了什麽,還是轉頭先去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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