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


    她偶爾其實不太理解,天一一個核桃,陰陽怪氣起來怎麽比她還不當人。


    杠不過核桃,林然沒有台階下,隻好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的樣子,悻悻換了個姿勢抱紅尾巴。


    紅尾巴小小嚶了一聲,分出兩縷絨毛緊緊抱著她手臂,在她懷裏不住地輕微顫抖。


    林然輕輕撫平它炸起的絨毛,抬起頭,望見妖主指向鯤鵬骨的血河被一道佛光截斷。


    鎮坐在大陣中心的青年和尚緩緩睜開了眼。


    他著垂祧袈裟,脖頸和手臂都帶著菩提珠串,膚色比女子還白皙,麵容柔和豐盈,一雙罕見的琥珀色的眼眸溫潤靜謐,是一種極是端莊的俊美。


    但他眉心偏偏印著一朵蓮花。


    蓮花色妖,花瓣半開,印在他皎白的臉上,襯著他那雙平靜的眼睛,於是那種仙佛似的端莊,就顯得不是那麽清白了。


    “陛下。”


    青年和尚開口,連聲段都天生是柔和的,語氣不急不緩:“吞妖骸、妄化神,是逆天之舉,望您慎思量。”


    血河被割斷,妖主蒼白手指動了一下,森涼的眼尾瞥向菩塵子,眯了眯眼。


    下一瞬,赤尾驟然伸長如蛟龍狠狠向菩塵子咆哮而去。


    明鏡尊者麵色平淡,不動如山,赤尾在甩到他頭頂的前一刹被無形流光擋住,波紋自撞擊之處重重蕩開,數十位元嬰強者傾盡滄瀾之力結成歸元大陣,縱使是半化神境的至尊也不能輕易一橫尾蕩平。


    一擊不中,妖主並不糾纏,長尾輕卷,黑袍已經裹著血色再次衝向鯤鵬骨。


    明鏡尊者垂下眼,低低一聲輕歎:“阿彌陀佛……”


    太顏長老盤坐在明鏡尊者側後一環,與龔長老一右一左護持陣法核心。


    妖主隻一尾掃來做個震懾,就旁若無人繼續朝著鯤鵬骸骨去,太顏長老本以為明鏡佛尊至少再製止幾下,可熟料,明鏡尊者說完那一句勸誡,就盤坐在那裏,垂眸不語,竟是放任妖主不管的意思了。


    太顏長老輕輕皺了皺眉。


    他略有不解望向明鏡尊者,望著佛者柔和靜謐的側臉,半響,突然反應過來什麽。


    他心頭一凜,像被極冷的冰刺了一下,一瞬的麻木後,才慢慢溢開無盡寒意


    ——怪不得出來時,師兄特意叮囑萬萬不要把明鏡尊者當江劍主看,還一定讓他帶來洛河神書。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江劍主最看不得蒼生受難,所以必然一開始就竭力阻止妖主化神裂天,哪怕他可能因此身隕天道。


    可龔長老不願、那位闕掌門不願、整個劍閣都不願!他們不願更不敢放任江無涯就這麽去死!!


    明鏡尊者也憐蒼生,可他的憐,更憐於蒼生蒙昧,憐於因果不循——他不阻妖主裂天,他隻阻妖主墮魔為禍蒼生,他遠比江劍主薄情公正得太多。


    佛子蓮心,大仁大憐,大愛大德,對因果看得太清明透徹的大尊者,誰能算出他心底究竟還剩幾分俗者的感情?


    太顏長老後背無知無覺被冷汗浸濕,他望著明鏡尊者半響,瞥過旁邊龔長老肅穆冷凝的神色,緩緩握緊寬袖中的洛河神書。


    明鏡尊者不動,誰就也不敢輕動,偌大的歸元大陣於妖主如無人之境,所有人眼睜睜看著血水裹挾著鯤鵬妖骨從海底徐徐升起。


    滄海桑田,隔過千萬年的時光,眾人終於重新再見到了上古兇獸之首的風采。


    它如山龐大佇立,皮肉褪去、威壓散滅,卻仍剩下一具巍峨的骨,骨色森白如玉,海波一重重撞擊骨骼,發出沉鍾般森穆的聲音。


    “……”


    眾人怔怔望著它,唿吸不自覺停滯。


    它是這樣的龐大,這樣的恢弘,讓人很難想象在那個混沌蒙昧的時代,它是怎麽展翅而飛、扶搖而上,在長聲戾鳴中垂翼睥睨拂過滄瀾交錯百州的盛景。


    還不等眾人迴過神來,血海開始擠壓,將山般龐大的妖骸壓得哢嚓哢嚓作響,翻湧的血海中,森白骨骼內部漸漸透出愈發燦爛浩大的流光。


    “噗”


    像是蛋殼破開的一聲輕響,鯤鵬妖骸突然坍塌成無數白色的粉塵,一道東珠大小的流光緩緩升起。


    龔長老王長老瞳孔驟縮,太顏長老死死攥緊洛河神書,蕭春風倒吸一口涼氣,田長老駭然到幾欲驚起,音齋峰主深深閉上眼——


    明鏡尊者緩緩轉著佛珠,輕聲默念經文。


    林然仰起頭,望著那靜靜旋轉的世界本源碎片。


    它如明珠光華,如日火生輝,像從海上悠悠升起的一盞燭光,自顧自地旋轉,便照亮萬垠北冥瀚海。


    所有人的臉被那光映亮,一雙雙呆愣的臉,一雙雙茫然的眼睛,大陣中的長老,海岸邊的弟子,散落海麵各處的散修,所有人都仰起頭,他們怔怔地、靜靜地,像望著神明的傳說那樣望著它。


    林然也望著它。


    她望著它逸開明輝燦爛的光華,然後徐徐上升,徐徐融入雷光陰雲密布的天幕中。


    這一幕沒有半點想象中的驚心動魄,一點都不急迫、一點都不激烈。


    就像鳥兒歸巢、魚兒入海,柔和,悠然,順理成章,帶著玄妙動人的韻律。


    那一刻


    血海卷著白色粉塵化為長龍撲向妖主。


    他的黑袍獵獵作響。


    時間仿佛有一息的凝固


    ——直到一道狐鳴撕開血海。


    林然從沒聽過成紂發出那樣的聲音。


    像是悠長的箏弦,從喉嚨滾出的血,帶著一種沙啞又嫵媚的兇戾與威儀。


    也許音齋也奏不出比這更動人的聲音。


    他在那刹那化為一隻巨獸。


    六尾如蛟赤展,第七條狐尾的虛影幾乎是瞬間成型,它四足踏海,仰頭望天,皮毛血一樣迎著勁風倒刮出悍然的線條。


    “轟——”


    天終於裂開。


    烏雲翻湧旋渦,厚重雲層中紫雷攪動著流光,滔天的震響後,倏然一道道驚天巨雷撕裂雲層,像高山沉落的峰峭墜向四麵八方。


    紫色雷光拖著流光劃破空氣,第一枚雷光倏然爆裂,瞬間暴漲的靈氣瞬間將周遭一切泯滅成虛空。


    明鏡尊者終於動了。


    那尖破一線的契機,他毫不猶豫雙手閉印,所有人隻覺身上靈氣被驟然抽走,歸元大陣亮起璀璨明光,明鏡尊者眉心蓮花泛開流光,一掌打向海麵


    ——海麵瞬間翻起萬丈巨浪,巨浪抽開那即將遙遙劈向四海九州的驚雷,雷光在半空大片大片爆裂,太過可怖的靈氣被迫壓縮在北冥海上空,生生將時空都撕裂成扭曲的旋渦。


    蕭春風覺得快喘不過來氣。


    他是無極穀主,更是元嬰後期,是當世強者,可這一刻,在這樣可怖的天威神力下,他卻甚至像凡人一樣快喘不過來氣。


    他盤坐在歸元陣中,渾身靈氣被源源不斷地抽走,他得用力地用力地唿吸,喘到額角繃起青筋,眼瞳甚至泛出血絲。


    他可是元嬰啊!!


    他該怎麽想?該怎麽想?該怎麽去想象當這種天威籠罩九州——當這種可怖的力量蔓延過滄瀾的每一個角落——這滿天下,又有幾個人能活?!!


    然後狐鳴將他從駭恐的幻想中驚醒。


    高空因為暴漲而瀕臨崩潰的靈氣旋渦突然瘋狂往一個方向湧去——


    “……”


    蕭春風怔怔仰著頭,望見成千上萬靈氣旋渦化成流光長河,宛若漫天銀河,蜂湧貫穿那高立海巔之上的兇獸。


    萬般千鈞色彩,億萬萬的流星,像漫天淒美的箭雨


    ——將它貫穿。


    它站在那裏,踏海而立,長尾雀屏伸展,那雙細長而赤紅的妖瞳,有著比深海更晦漠濃麗的顏色。


    那一瞬,那一刻,蕭春風不知為什麽,眼眶突然發燙。


    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滄瀾紀史不會記住他的功績,世人不會明白他做了什麽,隻有他們這些人,隻有他們這些緘默的清醒者,將見證這世上最盛大又輝煌的一場毀滅。


    林然眼中倒映著漫天銀河的光影。


    她望著它仰天長嘯,望著它踏海而起,衝向風雲攪動的天空。


    萬千流光貫穿它的身體,血海在它足下翻湧。


    六條長尾柔軟地伸展,第七條赤尾徐徐凝為實形


    ——它披霞一般赤紅美麗的皮毛,在那一瞬間化為烏深冰冷的黑。


    小紅尾巴在她懷裏發出前所未有淒厲的嚎叫。


    它瘋了似地想往外爬,像小孩子一樣哭叫,想爬向它的主人,想把它叫迴來。


    林然緩緩閉上眼,按住它。


    小紅尾巴在她手中僵硬,漸漸化為一把彎折的赤色匕首。


    那匕首真燙啊。


    燙到有那麽一瞬間,她的手輕輕地顫,都仿佛握不住它。


    但她終究握住了它。


    再也不會有了。


    這樣的人,再也不會有了。


    第164章


    侯曼娥猛地把腦袋沉進海裏,冰涼海水淹沒了她的耳朵口鼻,那一瞬間帶來與世隔絕的安靜。


    她終於能冷靜下來。


    她迴想著曾經發生的一切,她想象著未來,她想了很多。


    嘴裏的空氣消失殆盡,她浮出水麵,濕漉漉的腦袋甩了甩,水珠順著線條豔利的麵孔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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