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活生生的命,連三個糙麵窩頭都值不起。


    那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我按了血契,把饅頭和水帶迴去留給母親,就拿著那把劍去參了軍。”


    林然不吭聲,隻蹭了蹭他肩膀,像是無聲的安慰。


    江無涯被輕輕從那種情緒中抽離,迴過神,摸了摸她的頭,笑:“我不難過,真的,時間太久了,具體的我都忘了,隻記得那時慶幸過習武打下的底子還不錯,讓我一次一次僥幸活了迴來,三四次之後消息傳開,意外被個百夫長知道了,他有些賞識我,就不再讓我當送死的前鋒,我被破例正式編入行伍,跟著軍隊一起走,南征北戰,將軍們讓往哪兒走我們就打到哪兒,就這麽慢慢的,我竟從個小卒慢慢升了起來。”


    “…對,你知道凡人界的將領是怎麽提拔的嗎?”


    江無涯很久沒有迴憶過以前的事了,尤其還有人陪,竟被說起了興致,津津有味給林然講:“那些話本裏都說平民出身的英雄好漢在戰場掙了多少軍功、意外救了什麽大人物,一飛衝天,成就王侯霸業,其實不是的,那些隻是極少數的少數,正因為極為少見才被稱為傳奇,但對於我們更多人,不是這樣的。”


    “凡人界,除了那些被家中叔父帶著曆練的大族子弟,其他的普通兵士,都是逃荒的流民、家中沒有土地住所沒有生計的窮人,實在沒有活路了才不得不投身兵伍;他們不認字、不認得地圖、更不必說懂得將領們的排兵布陣,將軍讓他們打哪裏,他們就舉著被磨得卷刃的大刀或者劍茅、披著草木編成的所謂甲胄,像一群蠻橫的老黃牛衝上去,麻木地嘶吼、殺人,或者被殺、死在戰場上,或者活著迴來修整幾天再去攻下一座城,而這甚至已經算好的…”


    “你知道我們那時軍中流傳的一個像笑話卻不是笑話的事實。”


    江無涯對林然說:“每天有許多兵士,他們領著作戰的任務,卻因為不認得地圖或者拿著不規範的地圖胡亂瞎走,最後誤入敵人的陣營,一頭霧水就被亂箭射死,全軍覆滅,甚至有時候上萬人的軍隊能就這麽折下兩三成去,讓將軍們不得不改變計劃重新布置。”


    林然靜靜望著湖麵,輕輕“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江無涯望著朦朧清澈的天幕,忽而笑:“我其實不是天才。”


    “我練了那許多年劍可武功也不曾登高蓋頂,我也不曾獻出過多麽驚才絕豔的計謀,隻是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無論是普通的平凡人,還是那些曾經耀眼的天才、奇才,他們或平平無奇或轟轟烈烈地死了,盡數歸於塵土,而我活了下來,一次又一次,活成了百夫長、千夫長,後來又活成了尉官、校官、偏將…直到那一天,活到師尊偶然路過。”


    那時,奚柏遠從修真界遠赴而來,從那位諸侯手中拿一樣寶物,而作為迴饋的因果,他選擇插手世俗事宜,稍微牽動國脈,助諸侯提前成就大業。”


    諸侯的車架路過軍營,奚柏遠看中了他。


    江無涯還記得,他那時在校場練劍。


    那年他十七歲,已經是一營的副將,營中主將是位不太受重視的老將軍,有些年邁不得誌,卻待他很好,前幾日他率領騎兵趁夜暗襲成功迴來,還欣慰拍著他肩膀激動說要為他請功,要上請諸侯封他為主將。


    江無涯隻是笑了笑,就繼續帶著兵士去校場練武。


    他是所有將領中對兵士操練最嚴酷的一個,以至他的名聲並不太好,但他隻知道,他麾下的兵卒總是死得最少的那個。


    兵卒們操茅,他練劍,一套劍法練到半途,他猛轉過身,寒芒劍尖直指奚柏遠的喉嚨。


    “誰?!”


    那就是他與他的師尊的第一麵。


    那時的奚柏遠還沒有遇見蘇慧蘭,還仍然是劍閣最強大而高高在上的無情劍主,他著白衣,姿容風流清俊,唇角總噙著淡淡的笑意,在灰撲撲漫著血腥味的軍營中,飄逸聖潔得像雲端的雪,熠熠生輝、恍若仙人。


    那一劍把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場一時鴉雀無聲。


    等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刹那間所有人表情從震驚變為恐懼和暴怒,諸侯用尖銳得不像是人能發出的聲音指著他怒吼:“住手!住手!放肆!還不快跪下,快跪下!殺了他,快殺了他給仙人賠罪!”


    諸侯語無倫次地嘶吼,其他所有人兵荒馬亂不知所措。


    江無涯也有些無措,但比起慌張或恐懼,心裏漸漸蔓延開的,竟是無奈居多。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也許他是已經看過太多的生死,也許他從一開始就做好死的準備,平和得讓他自己都莫名。


    他隻是覺得有點好笑,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被用來平息一位仙人的怒氣而死。


    有親衛拔劍氣勢洶洶要來殺他,江無涯不將他放在眼裏,但麵前是這位有著山崩地裂鬼神之能的“仙人”。


    其實依他的性格,哪怕是死,他也會搏到最後的。


    但他沒有,他收迴了劍,任殺任剮的姿勢。


    他一個人當然可以拚命,但他身後還有整個兵營的士卒、還有三軍將士,甚至還有一整個國家的百姓。


    仙人抬手可翻雲覆海,若一怒而肆意報複,他不能因為自己害得生靈塗炭。


    奚柏遠卻不殺他,而是問:“你既誌不在此,何不早日一走了之?”


    江無涯看向他。


    奚柏遠笑:“你劍法不俗,又無心功名利祿,為什麽不早早趁亂離開,這天下之地任你逍遙,自有你能清閑度日的地方,何必自困於此,提著性命度日?”


    江無涯不知他為什麽問這些,坦然答:“我簽過血契,他們給我窩頭和水,換了我母親與弟妹的命。”


    奚柏遠似是覺得好笑:“一紙契約怎會攔住你,輕易便可撕扯;況且不過區區窩頭與水,如何換得了你兢兢業業賣命。”


    江無涯眉目不變,說:“契不在紙,在心中,我既然應了諾、受了報酬、擔了責任,就該鞠躬盡瘁。”


    “那如果明知不可為,為之也無益,你又會如何?”


    “該做的事,即使不可為、即使可能為之無意義,也該去做。”


    “最後一個問題。”


    奚柏遠問:“那你想何時放自己自由?”


    江無涯定定望著他,忽而笑了笑。


    他臉上有塵土,微微皸裂的傷口滲出鮮紅的血,合著汗水一起滾落。


    很狼狽,可是,又有種說不清楚的,驚心動魄的可怕暗勁。


    “事成之日。”


    江無涯平靜說:“或死而後已。”


    第91章


    當江無涯看見林然架起的木屋時,有一瞬間無言。


    江無涯找的這條船很小,就是垂釣的那種兩頭尖尖的小木船,林然把木屋放大一定比例架在船尾,尖窄的船尾架著三個寬的木屋,活像蝸牛拖著殼。


    然而蝸牛殼壓不死蝸牛,但這個木屋就說不好了。


    江無涯揪住興高采烈要往屋裏撲的林然。


    江無涯:“小朋友,你是來野炊啊。”


    林然解釋:“闕道子前輩說您受情傷了,三觀都裂了,問題很嚴重,我本來是打算長期陪護的。”


    江無涯:“…情傷?”


    林然小雞點頭:“嗯,受到了親情的重大創傷嘛。”


    江無涯:“…”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江無涯看了看木屋,又問她:“你會遊泳嗎?”


    林然立刻驕傲地挺起小胸脯:“我會啊!”這是她為數不多會的技能了,主要是穿越古代社會的時候在各種宮鬥宅鬥,小到三歲王妃神醫大到八歲玄幻獸帝,其中“落水”這個事件發生概率太高了,逼得她不得不學學技能——至少得在女主淹死前把人救上來。


    江無涯對她笑了笑,在林然升起無限希望的時候,溫聲說:“會遊也沒用,瑤湖水浮不起來,去把屋子撤了,頂多給你留張床。”


    林然扁嘴。


    江無涯:“不許撒嬌,否則床也沒有。”


    林然撒丫子就衝向她的木屋。


    她有好幾張床,她要挑最大最好的那張留下來!


    等江無涯把鍋蓋掀開,爆炒文鰩魚濃鬱鮮香的氣味飄散,林然終於慢吞吞把木屋收起來,蹭迴他旁邊,可乖巧可自然地掏出自己的碗。


    江無涯往後望了望,果然是留下最大的那張床,上麵鋪了滿滿的被褥,讓本就不富裕的小船吃水線雪上加霜。


    江無涯迴過頭,望著捧住海碗擋在臉前滿眼無辜乖巧的林然。


    好啊,還有兩幅麵孔。


    長得這樣可愛,還是個小心眼子。


    江無涯似笑非笑敲了敲鍋鏟。


    林然眼神飄忽一下。


    然後她就感覺碗裏一沉。


    她拿過來一看,裏麵是滿滿當當的魚肉。


    江無涯把最嫩的魚肚子盛給她。


    林然頓時美開了花。


    天黑了,天幕繁星點點,瑤湖薄薄的霧氣蔓延,氣溫驟然降低,凍得水結成一層薄冰。


    林然把碗收起來,噠噠往後跑,沒一會兒披著身厚重的被褥跑迴來。


    江無涯看她,覺得她像隻圓滾滾的小毛熊。


    林然披著被褥坐到江無涯旁邊,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披著被褥往迴跑。


    然後江無涯清晰感覺自己所在的原本上翹的船頭迅速下降,吃水線堅定不移地往下沉。


    江無涯沒有迴頭,片刻後噠噠腳步聲跑迴來,伴隨著重物拖拽的聲音。


    江無涯撫了撫額,無奈站起來避讓,林毛熊立刻把床擺在船頭,跟東北上大炕嫻熟爬上去,對他拍了拍旁邊:“前輩,來坐,這樣超舒服的!”


    江無涯看了看那個壓得船頭介於沉與不沉微妙角度的大床,問她:“你猜我為什麽要找這一條小木船,而不是直接坐一艘雕梁畫柱高床軟枕的大方舟?”


    林然想都沒想:“難道不是因為窮嗎?”


    “…”


    江無涯默默又摸出來兩塊靈髓晶,顛了顛,作勢要扔進湖裏。


    “我開玩笑的。”


    林然歎氣:“可是前輩,裝逼不能當飯吃啊,我們坐著小床披著被褥,在這美麗的月夜下蕩起友誼的小魚竿,那不才是真正滌洗心靈的快樂嗎?”


    江無涯:“…”怎麽就你小嘴叭叭叭。


    江無涯到底還是坐到了床邊,畢竟他的搖椅已經被擠占得沒地方放了。


    飯都吃完了,江無涯也懶得再釣魚,把魚竿收起來,掰下來一小塊靈髓晶在掌心碾碎灑進湖裏,刹那間無數彩色的流光從水中浮現,許多文鰩魚搖著彩翼遊過來,爭先恐後吞食著碎屑。


    林然眼巴巴望著他。


    江無涯把靈髓晶給她,林然也美滋滋碾碎往湖裏扔,看著越來越多文鰩興奮過來圍著船搶食。


    它們也不傻,之前掛著魚鉤大半天釣不上一條,現在都蜂擁來吃免費自助了。


    江無涯屈起腿,手肘撐著膝蓋,含笑望著她,問:“在這裏待得無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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