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也沒有忘了你,我這不是天天來看你,沒有不管你。”


    林然小心瞅了瞅不遠處樹梢上漫不經心揪桃花玩的奚辛,小聲吐槽:“你以為我容易嘛,你不知道奚大爺有多難伺候,熊得不得了,我最近頭都要禿了。”


    不是那天吃飯,她忍無可忍踹了奚辛一腳嘛。


    她就崛起了那麽一次,就被記狠了仇,這幾天奚辛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大爺還是她大爺,天天變著花樣折騰她,林然愁得直掉頭發。


    天一懶懶:“那你就別管他啊?反正他也不是真人,有江無涯護著也不敢真對你怎麽樣。”


    林然一卡,支支吾吾眼神飄忽。


    “我就知道。”天一嗬嗬:“自作自受,個沒出息的。”


    林然哼哼唧唧。


    “不過你心裏也有點數。”


    天一冷不丁道:“他們不是真人,他們隻是這段魂念中的一段記憶,該舍的時候要舍、該放的時候要放,不能迷失在裏麵。”


    林然一愣。


    身後突然勁風湧動,樹杈簌簌作響中,傳出闕道子驚訝的聲音:“奚辛,你怎麽也在這兒?”


    林然轉頭,一眼看見奚辛的背影,他不知何時從樹上跳下來,背對著她攔住幾個人,正是萬仞劍閣的幾個弟子。


    “天一?”


    林然又叫一聲天一,它不吭聲,看來是又神隱了。


    林然揉了揉眼睛,抱著桃花劍起身走過去。


    那邊氣氛正有點尷尬,闕道子他們看著奚辛不知道說什麽,奚辛就更不可能挑起話題了,以至於雙方大眼瞪小眼,空氣都彌漫著緊張的無言。


    直到林然走過去,闕道子如蒙大赦:“林姑娘,你快幫個忙吧,跟我去——你拿著什麽?”


    “你們早認識?”


    闕道子看著林然手裏瀲漣豔粉的桃花劍,瞬間變了臉色:“你還抱著奚辛的劍?”


    呀,被看到了。


    林然其實不覺得這有啥不可見人的,但是闕道子突然怪異的神色讓她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等她說話,奚辛已經涼涼道:“我給她的,你有意見?”


    “…”


    林然算是知道奚辛人緣為什麽差了,這一張嘴就是要打架的語氣誰敢和他玩?


    她連忙解釋:“是我看這劍特別好,心裏羨慕,求奚前輩指點劍法,奚前輩好心借給我看一看。”


    奚辛瞥她一眼,眼神紅果果嫌棄她話多,林然額角歡快地跳了跳。


    “這不是劍的事,這是…”


    闕道子看一眼茫然的林然,又看向奚辛,眼中湧起怒意:“奚辛,她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你有沒有顧忌過大師兄?你這樣對得起——”


    “那就是我和江無涯的事。”


    奚辛在他提起‘江無涯’時眼睫微不可查顫了下,微昂起下巴:“你管不著。”


    闕道子被生生噎住。


    劍閣幾個人都有點生氣,一個年紀小些的弟子不服氣地站出來想說什麽,被闕道子攔住。


    “行行,那你自己去和大師兄說。”


    闕道子深吸口氣,轉頭對林然說:“林姑娘,麻煩你和我走一趟吧,大師兄受傷了,我們想請你去看看他。”


    江無涯受傷了?


    林然有點著急:“傷哪兒了?傷得嚴重嗎?”


    “傷心了。”


    闕道子一臉沉重:“非常嚴重,必須立刻介入治療。”


    林然:“…”


    她還是不適應這麽皮又騷的年輕版掌門師叔。


    不過皮歸皮,師父受傷了還是得去看看的。


    闕道子對林然招手,林然剛走幾步,奚辛一把扯住她。


    “受個傷而已,自己吃丹藥找醫修,叫她過去她還能治病不成?!”


    奚辛冷笑:“她不能走,我不同意。”


    “奚師弟。”


    闕道子卻對奚辛說:“大師兄之前去了趟幽冥絕地。”


    這沒頭沒腦一句話,奚辛眼神卻顫了下。


    闕道子又把林然拉過去,奚辛攥著她的手一緊,又鬆開,默不吭聲看著她。


    林然有那麽一瞬竟然覺得他有點委屈。


    不過他很快又恢複那副誰也瞧不上的倨傲樣子,冷嗤一聲,轉身縱身輕巧躍進桃林裏再不見蹤影。


    “走吧。”


    闕道子拉著她很快走了,走之前笑嘻嘻把一眾跟著擠眉弄眼、鬼頭鬼腦嘿嘿笑的師弟們轟走了,看起來真是沒什麽大事。


    但是林然卻注意到,闕道子步子很急,和往常無異的笑容下,眼神憂鬱暗沉。


    林然心裏一突,她意識到闕道子不是開玩笑,江無涯鬧不好真出事了。


    “林姑娘,你去過幽冥絕地嗎?”闕道子冷不丁說。


    林然搖頭:“沒去過,我隻隱約聽過那是亡者執念不滅的渡亡之地。”


    “對。”


    闕道子強打起精神笑:“萬萬年無數逝者的執念墜入幽冥,每一道執念裏麵有人、有故事,就相當於一個小世界,也就是說,幽冥絕地某種程度上就是無數不完整的小幻界的集合體。”


    “而這些執念化成小幻界就是對我們修士最好的磨礪之地。”


    闕道子繼續:“我們可以進入這些小幻界,以不同的身份體悟不同的人生,增長修為、磨礪心性、淬煉道心,敗則亡,成則生、則更進一步,有錦繡前途。”


    無數、不完整的、小幻界的…集合體?


    以不同的身份體悟人生…磨礪心性、淬煉道心?


    林然腦中瞬間劃過一道靈光,但還不等她抓住它,闕道子已經接著說:“可是說著容易,從無數千變萬化的小幻境中脫困而出何其艱難?芸芸的修士闖進去,能活著走出來萬中無一;而甚至有更多是雖然活著走出去、卻再也擺脫不了小幻境影響生生自毀瘋魔而亡的。


    這裏麵從不乏赫赫有名的強者和絕豔的天縱奇才,甚至越是他們、越是強大而堅定的人,一旦道心裂痕、信仰塌陷,越如山巒轟塌死無葬身之地。”


    林然不傻,她看著闕道子:“前輩是在說江前輩。”


    闕道子沒有否認:“奚師叔的事你知道了?”


    林然點頭。


    “奚師叔是大師兄的師父,是從小養育大師兄長大的人,親如師亦如父,大師兄就是在他的教養下,一路踩著他的路、信奉著他的理念、踐行著他的期待和希望走到今天的。”


    闕道子說著說著,突然哽咽:“可是,奚師叔太狠了…”


    你的師長、你視若親父的長者,從小就告訴你這樣是對的,你應該這麽做、你必須順著這條路變成這樣一個像他一樣,挺拔、高大、厚重得足以扛起浩大責任的人。


    你聽了他的,你信了他的,你放棄了其他所有自己私心所向往的對未來的可能,選擇這條最正最直的道,選擇跟著他走。


    這條路這麽難、曲折、死寂、孤獨又荒涼,但你從沒有過懷疑,你咬著牙舉著劍淌著血生生走了過來。


    可是當你走過了大半,當你能遙遙望見終點的時候,你笑著想繼續往前走,你的師長卻停下了。


    他對你說,說自己以前走的路是錯的。


    他說前麵沒有路,他後悔了,他轉過身,放任自己的欲望走上另一條花團錦簇的路。


    他從此有了妻兒,有了一段美滿幸福的愛與情,他舍下劍閣、舍下正道,舍下所有責任和負累,在這裏專心專意為這段傾世傳唱的絕戀溫柔添上新的一筆一劃。


    “我不能說他錯了,奚師叔鎮守我們劍閣許多許多年,他曾為正道為九州太平鞠躬盡瘁,他也苦、他也累,直到遇到蘇叔母,他才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才能走下神壇當一個‘人’,像任何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生活,我們都看著的,我們知道他付出過什麽、更知道他現在的幸福有多難得,我們沒資格怪他…”


    闕道子死死咬住牙:“——可是大師兄怎麽辦?”


    “他教大師兄走這條路,可是走著走著,他自己變了路。”


    闕道子再忍不住哽咽:“他沒有想過大師兄該怎麽辦,他讓大師兄怎麽辦?!”


    連那個帶他走上這條路的最敬重最信任的人都說這是絕路,都說這是錯的,讓大師兄怎麽辦?讓已經走到半路卻眼睜睜看著師長頭也不迴轉道遠去的大師兄怎麽辦?!


    這是闕道子最恐慌甚至忍不住生怨的地方。


    奚師叔是把最無聲又最狠的一刀捅向大師兄。


    他會毀了大師兄!!


    “到了。”


    終於走到了湖邊,闕道子停下腳步,胡亂用袖子抹一把臉,牽過停靠在岸邊的一支小舟先站上去:“來上船吧,這湖被灌了瑤池的水,不可飛渡,隻能坐船過去。”


    林然一直沉默,點點頭正要上船,又想到什麽,說聲‘等一下’轉頭迅速跑去,把她的小窩收了起來。


    是的,她的小屋子可以收。


    她最開始不是隻能在湖邊待著,連客棧都去不了無家可歸,雖然她糙到無所畏懼,但是江無涯覺得她一個小姑娘天天吃喝拉撒幕天席、連個擋雨地方都沒有太可憐了,所以把這個彌須法寶送給她。


    這法寶很稀罕,但沒什麽正經用處,不能攻擊不能防護,但小小一個就可以展開成屋子,是江無涯偶然得來,他覺得有點意思就隨便收著,最後翻出來便宜了她。


    迴歸原型後就是個小模型似的木屋子,梳妝匣子大小,因為彌須特質不能放進儲物戒指,林然就拿在懷裏。


    不過這樣就不太方便拿桃花劍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她的想法,桃花劍猛地一聲輕錚,直接從她懷裏掙出,冷豔高貴地飛走了,看方向正是桃花林那邊。


    這小脾氣,和主人一模一樣。


    林然想著離開時奚辛的神情,無聲歎了口氣,沒有功夫多想,抱著小木屋跑上船。


    闕道子已經收斂情緒平靜了不少,看著她懷裏的小木屋,遲疑:“…你拿它幹什麽?”


    “聽你說的太慘了。”林然歎口氣:“我打算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闕道子:“…”


    滿腔情緒被生生打個折,闕道子被噎得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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