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丙迷迷糊糊醒來,大著舌頭叫他:“…你不、不高興嗎?”


    榮翰望著人群,抬起頭,望向遠方,望見燦爛的餘霞漸漸沉入暮色,長街萬家燈火一盞盞亮起,仿佛還是那個傍晚,院外歡笑聲熱鬧,他在永遠清寂乏味的小院中抬起頭,看見披著一身彩霞的她蹦蹦跳跳向他跑來。


    像彩色的陽光橫衝撞進他黑白的世界,那雙眼眸倒映著他與星子般明亮的快樂,脆生生喊:“娘做了團圓飯!有魚丸有燒肉還有牛肉麵餅,翰哥哥快來吃!還有——今天不許修煉啦!說好了要晚上一起出去逛燈會啊!”


    榮翰慢慢捂住眼睛,手掌無聲無息濕潤。


    “高興。”他笑著:“我真的高興。”


    ……


    元景爍快步走出小樓西。


    醉意讓他腦子暈眩,可他卻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心裏有團火在燒。


    他騎上馬,疾風馬疾馳,穿過主街,穿過長橋和拂柳的河堤,穿進蜿蜒的小巷,在小巷盡頭,靜靜佇著紅瓦青磚的小院。


    他翻身下馬,酒的後勁上湧醉得更厲害,頭因為一路疾風吹得發疼,下馬時腳步甚至踉蹌一下,他走向小院,恰巧門被推開,素衫少女站在門口,驚訝地望著他。


    元景爍望著她,望見她清亮柔軟的眼眸,靜靜站在那裏,像一支亭亭秀美的青竹,被晚霞披上一層溫柔的光暈。


    她在等他迴家。


    “可算迴來了。”


    那些驚訝很快化為笑意:“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正要去找找你。”


    “迴來就好。”她側身要讓開路:“先進來,去哪兒了?吃飯了…喝酒了?”


    林然露出訝色,剛要說什麽,元景爍悶不吭聲過來,一下倒在她身上,腦袋搭在她頸窩。


    林然被壓得猝不及防,險些就地給壓趴下。


    媽呀,這醉的。


    林然覺得自己像被個大型哈士奇迎麵撲上,吼沉吼沉的,給她壓得胸口一噎,一個嗝蠢蠢要往上湧。


    “怎麽喝這麽多。”


    林然無奈拍了拍他肩膀,吐槽:“在外麵撒歡,迴來還要人伺候,大爺,您可真是我親大爺!”


    元景爍不吭聲。


    他比她還高,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腱子肉,還是玩刀的,林然有點扛不住,往後迴頭要喊:“小月啊,來幫——嗝。”


    環著腰的手臂突然收緊,林然愣是被噎出一個嗝,聽見這醉鬼甕聲甕氣:“不要她。”


    林然:“…你到底是醉還是沒醉?”


    他又不吭聲,鬆懈的束帶散出幾縷碎發,是男孩子的發質,慢吞吞擦過她臉頰,有點刺紮,可到底也是柔軟的。


    “行吧大爺。”林然無奈扶著他往裏走:“我扶你進去,你不要吐啊,你要是吐我身上,我一定當場把你按地上揍你信不信。”


    元景爍聽著她絮絮叨叨,像是遊子終於迴到了家,又像是遠航的船隻終於迴到了港灣,心一點點慰貼安穩下來。


    “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林然突然聽見他低低的夢囈般的聲音,偏頭看他:“什麽東西?”


    元景爍慢慢抬起頭,林然看見一雙像是浮在柔軟春波中、前所未有專注又明亮的眼睛。


    他定定望著她。


    林然被他的態度感染,老懷甚慰,傲天大爺終於知道給她送點陽間的禮物了,神色不由鄭重起來,期待搓手手:“是什麽?”


    元景爍忽然咧嘴一笑,然後直挺挺倒在她懷裏,閉眼睡熟了。


    林然:“…”蒜泥狠。


    ……


    “她不在這裏。”


    “她就在這裏!”


    “她不在這裏,奚辛,你該迴去了。”


    “我不迴去!我要找到她!”


    靡豔暴虐的絳紅劍光被白光悍然斬下,從半空挾著破碎的劍勢狠狠墜落,雪山被砸得轟然塌陷。


    皚皚飛雪紛疊飄落,飄進巨大的深坑中,有雪花輕飄飄落在少年臉上,轉瞬消融在那張艶麗到近乎華美的麵容中。


    他左頰有一道狹長的口子,幾乎將他半邊臉頰割裂,但是那口子流出的不是血,是牛乳般乳白色的粘稠液體,外翻的皮肉像是羊羔最嫩的皮,柔軟,細膩,甚至能有溫度,永遠不會真實。


    江無涯從不遠處的雪地站起身,緩緩邁進坑,走到他身邊。


    “這具肉身快毀了,你得迴劍閣重新封印,不能讓你的魂魄外露。”


    奚辛聽見低沉的聲音,他慢慢抬起頭,望著緩步向自己走來的男人。


    冷峻的骨廓,深刻的眉骨,薄薄的唇,一雙沉淵般靜肅的眼睛。


    這就是江無涯,萬仞劍閣這一代的無情劍主,鎮在九州之上那一柄最中正的懸劍。


    奚辛收迴目光:“我要找到她。”


    江無涯:“她不在這裏,我們都看見了,這裏早就沒有她的氣息,她已經走了。”


    “那也可以找啊。”


    奚辛笑得很美,一種嬌憨天真的美:“雪山下就是凡人界,她受了天雷,一定受了傷,她會下山去修養一陣,我們就去找嘛,去找這裏的國王、還是叫皇帝?我們去找他,讓他下令,把她的畫像貼滿每個城鎮每個角落,讓每個人都去找,很快就會找到的。”


    “不可。”


    江無涯卻道:“我們是修士,身上纏著因果,不可幹涉凡人的世界,更不可為私欲操縱皇權,亂了兩界隔絕的結界。”


    奚辛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


    “這個時候你還給我講什麽規則?!”奚辛怒極反笑:“你不想找到她嗎?她已經近在眼前了,隻要我們——”


    “我會找到她,但在這之前,我不能讓你魂魄瀉出的魔氣毀了整個凡人界。”


    江無涯平靜說:“起來小辛,我送你迴去。”


    奚辛盯著他,眼中突然泛出猙獰的血絲。


    “江無涯!”


    奚辛突然暴起,一拳狠狠砸向江無涯的臉,江無涯側臉避開這一拳,反手按住奚辛的肩膀把他跪壓在地上。


    少年被他扣跪在地上不死不休地掙紮,柔軟的肉身如同流脂融化,浮現出漆黑虛無的魂魄。


    江無涯:“迴去。”


    奚辛拚命掙紮,渾身化出無數暴戾駭然的劍氣,被江無涯硬生生壓下,他恨得眼底生生泛出血,突然尖淒戾喝:“當年就是你沒帶迴她!你答應我把她帶迴來!你答應的!”


    江無涯的手狠狠一顫,是剜著心口生生撕開淋漓模糊的血肉。


    他閉了閉眼,壓下幾乎湧上喉頭的猩疼。


    “那是我無能。”他再次壓下手,聲音無比沙啞卻堅定:“但是你得迴去。”


    奚辛突然安靜下來。


    “江無涯。”


    奚辛突然笑:“你真的很可笑。”


    江無涯知道他是答應了,鬆開手,奚辛慢慢站起來,轉過身,突然以手作劍狠狠貫穿他腹部。


    江無涯沒有躲,殷紅的血泊泊淌出來,淌紅了奚辛的手臂。


    “鬧夠了嗎。”江無涯冷靜看著奚辛:“鬧夠了,就迴去。”


    奚辛凝著漸漸暈開的血,像是出了神,半響,又忽然笑起來。


    “你總是想救所有人,你總是想把一切都扛下,可是你做得到嗎?可是你扛得住嗎?”


    奚辛笑得靡豔:“師兄,可是你看,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還去管凡人、管蒼生,你管得了嗎?!”


    江無涯很平靜看著他:“隻要我活一日,就能管一日。”


    他說:“這是我的責任,天經地義,至死方休。”


    奚辛望著他平和的眼睛,很難想象,他怎麽能永遠這樣堅定。


    可是他又清晰地知道,江無涯就是這樣的人。


    “是,我竟然忘了,你就是這樣,一直這樣,有世上最可怕的意誌。”


    奚辛笑起來,語氣輕柔:“所以他才那麽看重你,把你視為希望,為了你連親兒子都可以不要。”


    江無涯臉色微變:“小辛…哼。”


    奚辛猛地抽出手臂,鮮血泉湧而出,江無涯悶哼一聲。


    “你得活得久一點、更久一點,別輕易死了啊,師兄。”


    奚辛眼底泛血,他在笑,笑出滔天的恨意:“——要不然,我不就白死了?!”


    第66章


    “夫人,元公子走了。”


    淺凝姑娘緩緩跪下,柔順地俯首,聲音帶著一點失落和忐忑:“他拒絕了我…”


    窗邊軟榻靠坐著紫衣美人,望著窗外,恰好能遙遙望見淬心塔尖銳的塔尖。


    羅夫人望了許久,她眼中浮動著莫名的異彩,像是在望一場難忘的舊夢,好半響才倦了似的,一手撐額,慢慢迴過頭來,打量著淺凝姑娘。


    一身素衣少女,身段纖細,柔順美好,楚楚可憐的眼眸能激起天底下九成九男人的嗬護欲。


    “太柔弱了。”


    羅夫人忽然歎氣:“不像她,我見過,那是個青竹般亭亭俊秀的姑娘。”


    淺凝姑娘因她話語中的失望而恐懼發顫,連忙叩首:“奴婢無能,請夫人指點。”


    “你應該…”


    羅夫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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