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來拿得起,也放得下。


    “西街上住著一個老頭,叫江壽,他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每迴喝醉了都說他見過蜃樓,也見過帝女,但大家都當他說胡話呢,既然你沒什麽頭緒,他那也算是個線索,聽聽他怎麽說。”康蘭絮喝了辛嬋斟給她的熱茶,被燙了口,她皺起眉,“這喝茶哪有喝酒來得痛快。”


    到底也隻喝了一口,她放下茶盞,不肯再喝了。


    謝靈殊出來時,正聽到她這話,便彎唇笑了笑,“我原打算送康姑娘一些中原的好茶,既然康姑娘不喜歡,那我便隻能自己留著了。”


    康蘭絮雖已對這位中原來的年輕公子死心,但此刻見他掀簾而出,隻穿著一件暗紅的單袍,束著發髻,卻未戴冠,那張臉仍是能令人隻看一眼便神思晃蕩的容色,她還是不免有片刻失神。


    “公子不必送我什麽,辛嬋她這些天已經送了我不少東西了。”


    什麽中原的胭脂水粉,還有絹花頭飾,還有一套中原女子穿的綾羅裙,康蘭絮不是沒隨父親的商隊去過外頭,可她最遠也隻去過中原的邊城,那傳聞中的魚米之鄉,柔軟春光,她還從未見過。


    康蘭絮一走,屋內便寂靜了許多。


    辛嬋將熱茶遞到謝靈殊的手裏,又拿了一件披風來攏在他身上。


    “小蟬要去哪兒?”謝靈殊看她將布兜挎在身上,便開口道。


    “去西街找人,”


    辛嬋整理著布兜,“你身體不好,該多休息休息,我一會兒就迴來。”


    她說罷,便匆匆轉身推門離開了。


    謝靈殊手裏還握著一盞熱茶,也沒來得及再同她多說一句話。


    熱氣繚繞著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將目光從那緊合的房門移開,像是在低頭看盛在茶水裏的火光。


    滿室寂靜中,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倚靠在軟塌的圓枕上,輕輕合上雙眼。


    辛嬋找到了那位住在西街,叫做江壽的老者,但她去時,那老頭已是爛醉如泥,連自家院門也進不去,就縮在牆根底下蜷縮著唿唿大睡了,任誰也叫不醒。


    辛嬋將謝靈殊常備的解酒丸給他囫圇喂了,那藥丸入口即化,還涼沁沁的,不消片刻便令那老者睜開了耷拉發皺的眼皮。


    “誰啊……”他含糊嘟囔一句。


    辛嬋扶著他坐起來,也嗅到了他滿身濃重的酒臭氣,但她眉眼未動,隻是說,“您便是江老先生罷?”


    江壽靠著矮牆,也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他粗略地將辛嬋上下打量一眼,那雙眼睛像是永遠都浸潤著濃濃醉意般,顯得渾濁又沒什麽精神,“你這小姑娘,看起來不像是沙逢春裏的人,你是中原來的?”


    辛嬋頷首,“是。”


    江壽揉了一把鼻子,打了個噴嚏,“你找我做什麽?”


    “我聽人說,老先生你曾見過蜃樓,也見過帝女菩月?”


    江壽在聽見她說出“蜃樓”二字時神色便已經有些不太對勁,他蓬頭垢麵的,亂糟糟的白發遮了半邊臉,教人也看不真切。


    辛嬋隻聽他忽然樂了起來,“整個沙逢春的人都當我腦子有病,說胡話,怎麽你這小姑娘反而信了我的鬼話?”


    辛嬋就蹲在他的麵前,“我要找蜃樓,就不能放過任何線索。”


    江壽在懷裏掏來掏去,正找自己的小酒壺,聽到她這話,手便頓了一下,他再抬眼打量眼前的這個姑娘,“你找蜃樓做什麽?”


    話才問出口,他卻又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什麽蜃樓,什麽帝女,都不過是我隨口胡說罷了,那麽多人都不曾信過我,你這丫頭做什麽傻乎乎的跑來問?”他又笑起來,像是在嘲笑眼前這個陌生姑娘的天真,“你走罷,我沒什麽要和你說的。”


    “我花了二錢銀子買了酒喝個爛醉,你偏要給我顆解酒丸吃,真是浪費了我喝的那些好酒……”他冷哼一聲,已經極不耐煩,“快走快走。”


    那怪老頭不肯再跟辛嬋多說一句,忙趕她走,那嚷嚷聲讓路過的行人都不由側目。


    “姑娘,你去招惹那老怪物做什麽?”那方才買了些肉的中年婦人見辛嬋轉身往這邊走,便迎上去道,“他啊,是個老酒鬼,喝醉了不僅說胡話,還又哭又笑的,脾氣也不好。”


    辛嬋聽著婦人說的這些話,又迴頭去看了一眼那老頭。


    他這會兒已經踉蹌著站了起來,正摸索著去開院門上掛著的那把生了鏽的鎖。


    辛嬋這一趟算是白來,她迴到客棧時,謝靈殊還在睡著。


    她隻將門推開了些,看見他睡在榻上,便想轉身離開,卻聽裏頭傳來他的聲音,“小蟬迴來了。”


    辛嬋隻得踏進門檻,“是我吵醒你了嗎?”


    謝靈殊睜開雙眼,見她已走到軟塌旁來,便望著她徐徐一笑,“我睡得淺。”


    辛嬋扶著他坐起身來時,不忘取了披風來披在他身上。


    謝靈殊隨意係了帶子,“小蟬這麽快便迴來了?”


    辛嬋應了一聲,又忽然反應過來,抬頭望他,“你知道我去做什麽了?”


    “這不難猜。”


    謝靈殊靠著圓枕,輕咳了兩聲,“小蟬性子明明慢吞吞的,對我的事倒是上心得很,一刻都不願耽擱。”


    他伸手輕撫她的鬢發,彎起雙眸,“看來小蟬,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了?”


    “不是……”辛嬋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但方才開口,她又蹙了眉,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故意捉弄,“你不用故意說這話氣我,謝靈殊,你的身體你自己清楚。”


    謝靈殊輕輕一笑,看她的目光仿佛永遠如此柔情愛憐,“我知道小蟬是擔心我。”


    “怎麽?看來線索找得並不順利?”


    辛嬋嗯了一聲,又將江壽的事都跟他說了。


    然後她又抬頭望他,“我給他吃解酒丸,是做錯了嗎?他看起來好生氣,可我不明白,他究竟為什麽生氣。”


    謝靈殊搖頭,“你當然沒有做錯,隻是對有些人來說,清醒容易,要醉卻難。”


    他對上她那雙迷茫的眼,又微彎唇角,繼續道,“千金求一醉,醉了可以忘記許多事情,也不用反複去記得那些遺憾和悔恨,也算是……暫時的解脫。”


    也不知道辛嬋究竟是聽明白了,還是沒有。


    他看她就坐在他的麵前,垂著腦袋也不說話,像是在認真思慮著他所說的話。


    可下一刻,他卻又見她抬首,就用那樣一雙清淩淩的眼盯著他。


    “看什麽?”他問。


    “那你呢?”她終於開口,是那麽認真地問,“你總愛喝酒,總是醉得不省人事,你是不是……也同那位老先生一樣,有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謝靈殊有那麽一瞬是恍惚的。


    他看著她,慢慢地,又笑起來。


    曾經那個不肯對他抱有絲毫好奇心的姑娘,是真的開始慢慢地朝他走來,且越來越近了。


    他的笑容幾乎能晃了她的眼,所以在他把她抱進懷裏的時候,辛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我不是想要逃避,隻是有的時候,我也會怕。”


    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鬢發,“怕自己等不到她,也怕我……保護不了她。”


    長此千年,他永遠隻有自己一個人,在為了一個姑娘的生死而來迴奔赴。


    這也許,便是最後一次機會。


    因而,在找到她之前,他怕自己找不到她。


    找到她之後,他又開始怕自己救不了她。


    他口中的“她”,聽在辛嬋的耳畔便是勾得人心口發燙的引子,她抿著嘴唇,卻撇過頭,“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見過好多漂亮的姑娘。”


    “可是為什麽,偏偏是我?”


    辛嬋一直當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她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究竟哪裏值得他的喜歡。


    謝靈殊單手捧起她的臉,笑時眼波動人,撩人心弦,“因為小蟬值得。”


    “世間女子縱有千般好,可在我眼中,”


    他說著,又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都沒有我從水裏撈起來的小水鬼好。”


    又聽他喚她小水鬼,辛嬋明明是想繃著臉的,但嘴角卻怎麽也不聽話,上揚的弧度遮掩不住,她還是沒忍住笑起來。


    她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傻乎乎的。


    但是謝靈殊看著,卻有一霎著了迷。


    他忽而低首,鼻尖蹭著她的,氣息相近時,他還沒親吻她的唇,她卻先紅著臉躲開,又抱住他的腰身。


    她極少這麽主動。


    謝靈殊倒有些愣了。


    而後他又聽見懷裏的姑娘信誓旦旦地開口:“謝靈殊,你不要怕你保護不了我,我答應過你,我會變得很厲害。”


    “你教了我很多事,也教會了我承擔,你為我做得夠多了,無論任何事,我都可以自己麵對的。”


    她在他懷裏仰頭望他,那雙眼睛明亮得好像是浸滿月輝的水波,“我也可以保護你。”


    “那些人汙蔑你,追殺你,還讓那麽多人誤會你,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她說得認真,而這些話聽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一簇一簇的火苗般燎過他的心頭,平日裏總愛刻意捉弄她的謝靈殊,在這一刻卻好像被她的手攥住了整顆心。


    他喉結動了動,輕聲笑,“小蟬,我沒有那麽在意聲名。”


    “可我在意。”她從來是這般固執的姑娘。


    謝靈殊忽然想起來在禹州的那個夜晚,單薄清瘦的姑娘在赤著一雙腳的他麵前低下身,認真地說要背他迴去。


    那夜月溶溶,銀霜落滿身。


    令他隻看她的背影,就悄悄心動。


    作者有話說:


    第42章 樓蘭帝女 [v]


    西街那個叫江壽的怪老頭指望不上,但謝靈殊也自有他的辦法。


    樓蘭帝女養了一尾碧玉蛇,曾有不少人見過那條通體如碧玉翡翠般的大蛇,據說它曾在天界做過靈獸,昔年帝君憐憫帝女菩月甘願獻祭血肉之身與鏡海幻花共生,永遠留在大漠守護被黃沙掩埋的樓蘭古國,便將那碧玉蛇贈與了菩月,護佑她在人間百年安寧。


    帝女菩月曆經數百年的時間,早已被凡人奉為沙漠神女,常有凡人在每年三月三的時候祭拜她。


    傳聞中,碧玉蛇也會在這一天出現在大漠。


    “你動用術法的話,會加速你的靈氣衰竭的。”辛嬋同謝靈殊輕飄飄地落在一處沙丘上,她才聽他說了他的辦法,便皺起了眉。


    “碧玉蛇是天界的靈獸,我隻有這樣才能引它出來。”謝靈殊頭上戴著素紗帷帽,那是辛嬋出門前一定要替他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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