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她”正手執一盞茶,氤氳熱氣順著杯壁漂浮出來,窗外漫漫晨光傾灑進來,辛嬋並看不清“她”的輪廓。


    值此清晨,客棧大堂裏的人並不多,清淨得很。


    “坐下吃飯罷。”


    謝靈殊見辛嬋走過來,便輕抬下頜,隻說一句。


    辛嬋沉默著坐下來,他便適時倒了一杯茶推到她的眼前,再慢條斯理地道:“吃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辛嬋咬了一口肉包,手指捏著湯匙,應了一聲。


    烈雲城幾乎沒有四季輪轉,那裏隻有常年不化的寒冰白雪,風是年年凜冽如舊,天地間顏色匱乏到像是隻剩下了黑白兩色一般。


    但在烈雲城之外的世界裏,如今正值夏季。


    辛嬋還穿著縫了棉花的襖裙,即便這會兒還是早晨,不算太熱,但她跟著謝靈殊走了一段路之後,脖頸間便已經有了薄薄的汗意。


    她一眼看去,街上提著菜籃匆匆走過的那些女子衣衫約莫也穿了有三四層,卻全然沒有厚重之感,反倒輕盈飄渺,層疊如雲。


    倒是她活像個獨自活在冬日裏的人似的,一路上引來許多奇怪的目光打量。


    辛嬋心裏裝著事,也不知道原本走在她前麵的謝靈殊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他站定,迴身便曲起指節,敲了一下她的額頭。


    辛嬋反射性地去觸碰自己的額頭,卻摸到了束在她前額的抹額,她抬眼望他,卻見他不知何時竟已經撤去了幻術遮掩,在這閑靜少人的長巷裏,他衣袍殷紅,低首睨她時,鬢前兩縷龍須發被微風吹得微蕩。


    他沒有說話,隻是伸手將心不在焉的她拉過來,攥著她的手腕帶著她往前走。


    長巷盡頭轉過去,便是細水河畔。


    煙柳薄霧,長街寂然。


    謝靈殊終於在一座宅院前停下來。


    好像早就等在門外的一位身著靛藍衣袍的中年男人抬眼望見謝靈殊的身影,便走下階梯,迎了上來,“謝公子。”


    “昨日這裏我都已經讓人收拾打掃停當,您吩咐準備的物件我也具已備妥,”


    他說著,便將一把銅匙遞了上來,笑眯眯地說,“這是鑰匙,您收好。”


    謝靈殊接過鑰匙,頷首道:“多謝。”


    辛嬋還有些懵懂,但見那人將一把鑰匙交到謝靈殊手裏,拱手行禮後轉身便走,她才後知後覺地去打量眼前這宅子的大門。


    她眼見著謝靈殊走上台階,伸手推開那扇門時,大門發出“吱呀”聲響,兩扇門開始徐徐後退。


    裏頭有風吹來,吹著他的衣袖。


    辛嬋見他迴過身來,那雙眼眸裏的神光猶如靜水,平靜又溫和,她聽見他笑著說,“小蟬,我們便先在此處住下罷。”


    我們。


    他仿佛是很自然地就脫口而出“我們”這兩個字。


    聽在辛嬋耳畔,便讓她有些稍稍恍惚。


    明明此刻,她是那樣認真地在打量著他的麵龐,可她卻發現自己還是難以從他的臉上找出任何一絲的異樣。


    這座宅院並不算大,推門進去便是平坦青磚,左邊有一處涼亭,而右邊則是一池荷塘,荷塘盡處貼著院牆的地方,綿延出一片片白色的重瓣木槿出來,臨水照花,芳香怡人。


    院中種著的樹木枝葉嫩綠,被此刻的陽光照著,便投下破碎的樹蔭。


    緊挨著荷塘與涼亭的便是一道長廊,廊內便是三間屋子。


    烈雲城從沒有這麽多的繁花綠樹,在那樣的極寒之地培育出幾分葳蕤綠意便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城主府,和馥玉樓上那一盆又一盆不知名的花草,辛嬋便隻在這禹州,才能見到如此風光。


    辛嬋原本以為謝靈殊說要住下,不過是臨時起意。


    但當她推開他指給她的那間屋子走進去,當她望見那邊支起的軒窗旁,那紅木梳妝台上插著的那幾束白木槿,陽光在此時已經漸盛,於是她清晰地看見那花瓣上晶瑩的露珠。


    除卻鮮花,辛嬋還看見那梳妝台上還擺放著一層又一層的首飾盒,另一邊的托盤裏,還放著顏色不一的抹額,有的是錦緞布料做的,有的卻是鏤刻得極其精致漂亮的金銀抹額,其間不乏有點珠墜玉的,漂亮得令人移不開眼。


    一罐又一罐形狀不一的瓷瓶也擺在上頭,辛嬋沒打開,也不知道裏頭到底放著什麽。


    她偏頭時,便隔著珠簾望見了內室,素淨的白色承塵遮掩下來,雕花床在其間半遮半掩。


    可當她走進,細看那珠簾時,才發現那晶瑩剔透的雪花狀的細小晶片串成的珠簾上麵,似乎每一片雪花的紋路都是不一樣的。


    好似這世間的雪花,從來都是不盡相同的。


    如此炎炎夏日,可她站在屋內,卻並沒有感受到絲毫的燥熱,反而愈靠近那簾子,她便愈發能感受到涼沁的溫度。


    她好奇地伸手去觸摸了一下,指腹間冰涼的觸感幾乎與冰雪無異。


    辛嬋轉身就出了屋子,去敲隔壁房間的門。


    房門驟然打開之際,辛嬋在抬眼看見他的時候,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卻都咽在了嗓子裏。


    眼前的他披散著如緞的發,之前的一身紅衣如今已換作了他身上這件黛藍的衣袍,也許是方才換了裏頭白色的裏衣,還未來得及係好衣帶,便匆匆披了外頭的袍子,此刻他衣襟半敞,露出狹長的鎖骨,一片冷白細膩的肌膚,但在他的胸口,白色的裏襟半遮了一道奇怪的暗紅烙印。


    長發柔軟披散著,他眼尾的小痣如朱砂般紅得灼人眼,而他此刻衣襟敞露,一身秀骨風流,更添幾分性/感撩人的風情。


    “你……”辛嬋憋了片刻,什麽也沒說出來,她的眼睫控製不住地顫啊顫的,無端引得謝靈殊低聲發笑。


    他一手撐在門框上,另一隻手卻像是頗有興致地伸出去,猝不及防地碰了碰她的睫毛。


    辛嬋屏息,往後躲了躲,也來不及想更多,伸手就替他把滑下些許的衣襟拽了上來,捂得嚴嚴實實。


    謝靈殊低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複而抬眼望她時,仍然是笑吟吟的,“小蟬可是有事?”


    “為什麽……我房間裏的簾子,”


    她大約是被他方才的模樣擾亂了心神,這會兒才終於想起來她是來找他做什麽的,“涼涼的?”


    謝靈殊慢悠悠地係好裏衣的衣帶,再將披在身上的外袍穿上,卻也懶得再係衣帶,順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便繞開她走出去。


    當他在她的房間裏站定,迴首見辛嬋仍在門外立著,便朝她勾了勾手指。


    辛嬋扶著門框片刻,還是乖乖走了進去。


    也是此刻,她親眼見他伸出手去,淡金色的流光裹著那雪花簾,頃刻之間那簾子便已化作了他手裏的一捧細雪。


    指尖的溫度融化著他手裏的白雪,於是便有雪水從他的指縫裏流淌出來,滴落在地上,卻沒有什麽痕跡。


    “你從未真正經曆過這外頭的四季輪轉,這盛夏的燥熱,我怕你熬不住。”


    他徐徐鬆手,冰雪盡融。


    但下一刻,他便又不知從哪裏抽出一張符紙來,符紙被火焰灼燒殆盡後,辛嬋便又見這屋子裏有簌簌冰雪飄落,轉瞬間便化作了那一顆顆雪粒串成的晶瑩珠簾,又在隨風晃蕩。


    “有了它,你也能覺得好受些。”


    他說著,便又走到那邊的梳妝台前,一一拉開那些抽屜。


    辛嬋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那些抽屜裏,竟都擺放著許多的首飾,無論是釵環或是耳環項鏈,無不精致。


    而那些瓶瓶罐罐,也都是一些香膏脂粉。


    再掀開那雪花簾,他當著她的麵打開了雕花床旁的衣櫃,裏頭幾乎掛滿了各色的衣裙。


    床榻邊的小案幾上還擺了許多的小物件,什麽七巧板,孔明鎖,九連環,泥人,布偶之類的小玩意,甚至連撥浪鼓都有。


    一時間,她站在那兒,久久無法迴神。


    “這些都是替你準備的,你若還想要什麽,告訴我就是。”


    謝靈殊迴頭便看見辛嬋呆呆地站在那兒,他便走過來,瞥見她身上仍穿著的衣裳,便又道一聲:“這廊後還有一間浴房,你沐浴後,便換了你那身不合時宜的冬衣罷。”


    在她垂眼發呆的時候,她並未看見他忽然皺了一下眉。


    好似不經意地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他氣息都有些亂,臉色也變得有些不好起來,於是他也不再同她多說些什麽,轉身便掀了簾子,想要離開。


    “謝靈殊。”


    但此刻,他卻忽然聽見她在身後喚他。


    她很少會喚他的名字,她也很少會開口說話,如此沉默寡言的一個姑娘,她一開口,隻喚一聲他的名字,便能教他的雙足生根,挪不動一步。


    “什麽?”


    她看不見他此刻的臉色已經有些蒼白,連緋紅的唇都失了顏色,卻能聽清未曾迴頭的他輕問了一聲。


    “這些東西,這座宅院,不是一日兩日就能準備得如此妥當的,那些衣服,看起來也並非是你在成衣店買的現成的。”


    她隔著雪簾,緊緊地盯著他的背影。


    屋子裏一瞬寂靜下來,她唯見他的背影,卻不見他轉身迴來。


    辛嬋不是傻子,做奴婢的那麽多年,她最知道要將屋子收拾打理成這般雅致漂亮的樣子,要耗費多少工夫。


    這屋子也應是常常有人打理,她推門進來時便嗅到了熏香的味道,那種冷淡的香味她在馥玉樓也聞到過。


    這裏沒有絲毫灰塵的味道,不像是方才被人買下來的。


    首飾盒裏的釵環項鏈,還有那些瓶瓶罐罐,又或者是那衣櫃裏一件件的衣裙,也都是費以時日精心置辦的。


    他好像什麽都替她考慮好了,吃的,用的,玩的,尤其妥帖。


    這也就證明了,他是在去烈雲城之前,就準備好了這些東西。


    謝靈殊仍舊沒有迴頭,隻是忽而喟歎一聲,仍然是帶著幾分輕柔笑意的,“小蟬,你的確心細如塵,”


    他喚了她一聲,“可有些事,我不能告訴你。”


    “你是這樣聰明的姑娘,便該懂得這樣的道理,秘密每個人都有,小蟬你也有,我不問你,你也不要問我,”


    他終於肯稍稍迴頭,未曾束起的長發披散著,半遮了他蒼白的側臉,隔著簾子,他是那樣溫柔地打量著簾內的姑娘,“但你該看明白我的心,該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這話仿佛充滿深意,似乎還帶著某種沉重的感覺,壓在她的耳畔,就好像,他從未如此認真過。


    但下一刻,她卻又偏偏聽見他輕輕地笑起來:“我也的確不是什麽不求迴報之人,我救你,不為娑羅星,但有一件事,隻有你能幫我,除你之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幫這個忙。”


    果然,他原本便是有目的的。


    如果不是這樣,辛嬋根本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如此大費周章地去救她這樣一個,在那偌大的城主府裏,便已是渺渺一粟的下等奴仆。


    “什麽事?”辛嬋連忙問他。


    胸口的疼如針刺一般,一刻未停地折磨著謝靈殊的感官,可他麵上卻仍然不顯,唯有額角隱隱浸出的汗意,還有愈發蒼白的麵色在昭示著他此刻正在承受著什麽。


    寬袖下,他捏緊了拳。


    指節已經泛白。


    “我不是那位予小姐,我不會要你的命,至於我要你做的事,”


    他停頓了一下,勉強穩住心神,“現在的你,還沒有那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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