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漵溪水位高升,淹至鬼葬山下,沒過小腿肚。


    儺壇周圍駕著數十座直徑一米的大鼓,每隻鼓上直挺挺立著一個儺麵人,隨著打鑼聲起,儺麵人整齊劃一的跺腿,齊齊踏在鼓膜上,聲震夜天,震得秦禾和唐起耳膜發麻。


    儺壇上下的儺麵人振臂高唿,踏著弓步,長袍在冷風中唿嘯擺動,如展開的羽翅,跳躍間踩得水花四濺。


    這場景唐起並不十分陌生,因為他曾在秦嶺的龍脊屍瘞中見過秦禾率百儺驅邪逐疫,就是所謂的跳儺。


    咚、咚、咚。


    山林中的鳥禽受了驚,隱於深處四散逃竄。


    儺麵人在激越的鑼鼓聲中跳儺,動作古樸,剛勁有力。


    渾濁不堪的漵水至他們腳下層層疊疊蕩開,展動的儺舞步推出翻湧的浪潮,幾乎掀到秦禾跟唐起膝蓋之上,刺骨冰涼。


    咚、咚、咚。


    儺麵人以雙腿為鼓槌,每一下踏跺的擂鼓之音都像擂在唐起跟秦禾的耳膜上,震得他們腦袋嗡嗡直響。


    群儺沉聲低吟:“洪河渡,山鬼出。”


    那浩蕩聲勢讓秦禾起了層細密密的雞皮疙瘩,雙腿仿如浸在寒潭中,從腳下攀至背脊骨,令她生出幾分惶惑來:“山鬼?”


    唐起腦子裏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屈原的《九歌·山鬼》,是為祭祀山鬼的祭歌。


    馬茂元編撰《楚辭選》稱:“山鬼即山中之神,稱之為鬼,因為不是正神。”


    唐起之所以會有此聯想,是因為屈原曾任楚國特設的三閭大夫,主持宗廟祭祀,掌王族三姓,後被免職流放沅湘,屈子在《涉江》中寫到“入漵浦餘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抒寫他入漵浦的心之迷茫。


    秦禾怔怔盯著儺壇,漸漸擰緊眉頭:“我突然想起一事兒。”


    “什麽事?”


    她之前查閱《朝野僉載》中有一段記載:【五溪蠻父母死,於村外閣其屍,三年而葬。打鼓路歌,親屬飲宴舞戲一月餘日,產盡為棺,餘臨江高山半肋鑿龕以葬之。】


    秦禾迴憶道:“是說五溪蠻的父母死後,會將屍體擱置在村外三年,行鼓踏歌,然後在臨江的高山半壁上鑿龕,葬置棺木。”


    她當時沒去深思,此刻想起來,突然發覺不對勁。


    唐起的思維非常精準的落在她起疑的關鍵點上:“你的意思是,這原本就是五溪蠻的葬俗,懸棺葬。”也是崖葬的一種,人死後入殮,將棺木高懸置於插入懸崖絕壁的木樁上,或置於崖洞內,高者絕地千尺。唐起試著分析,“所以你之前給我看的‘辰沅道中,緣江皆峭壁,百丈崖上鑿石竇,竇置棺木’,懸棺應該早就存在的,是五溪蠻他們自己將祖父先輩安葬在絕壁臨水的岩穴中。結果被有心人以此結穴布陣,斬大端王朝龍脈,致沅水色易。”唐起說到最後又問一句,“你是這個意思嗎?”


    秦禾不得不稱讚他:“小唐總,你怎麽這麽聰明。”


    大多講究入土為安,從古至今最常見的就是土葬,自二十世紀開始提倡火葬,其次還有水葬等等,這種懸棺葬的葬俗其實是有些令人費解的,唐起琢磨:“為什麽會用這麽特殊的墓葬方式?”


    “我覺得,這跟她們的宗教信仰有關。”秦禾說,“蠻俗崇巫信鬼而好祀,他們及其注重祭祖,認為人死則為鬼,祖先的靈魂不滅。”


    “怪不得向盈的執念那麽深,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找到鬼葬之墟。”因為這是一種植入骨髓的信仰,五溪蠻絕不容許先祖在封印中不得解脫。


    向盈最終找到了,通過用活人投沅江祭祀的方法,讓這些死人去替她開道探路。隻不過即便找到位置也毫無用處,因為鬼葬之墟根本沒有入口,哪怕逼死貞觀也仍是那句沒有入口。


    直至如今,五溪蠻的祖輩被封壓在鬼葬之墟千百餘年,張家人也寸步不離的守此千百餘年。


    秦禾盯著那座儺壇後的鬼葬山,在火光折射下,崖壁上倒映著辰州符的符影,隨風而動,巫儺仰天作揖,似是拜山祭迎。


    手持一炷下半段被削尖的香,竹簽劃破指尖,以獻血祭山河,溶於漵水。


    秦禾說:“五溪蠻世代生活在叢山峻嶺的溪流邊,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還認為萬物有靈,比如天地日月,山川河流。”


    唐起:“自然崇拜。”


    “對,他們覺得人死了就是鬼,有沒有可能,五溪蠻把亡人葬在峭崖臨水的絕壁上,是因為對祖先和自然崇拜的結合?”


    唐起瞠目,腦子裏一根弦崩斷,令他吃驚不已:“你是說——山鬼?山鬼其實是……”


    五溪蠻祭祖先,祀山神,秦禾的思緒一發不可收拾:“人死後靈魂無所歸依,可精魄能附著於自然,把死去的先人葬在臨河絕地的高山上,視為祖靈歸山,即為山鬼。”


    唐起也在《楚辭》中粗略掃過一眼文中對山鬼的注解:山鬼即一般所說的山神,因為未獲天帝正式冊封在正神之列,故稱山鬼。


    但他絕對沒想到,山鬼實則是這樣的一種來頭。


    “打鼓踏歌,親屬飲宴舞戲一月餘日,產盡為棺”說的就是一種五溪蠻舉辦的巫儺葬儀。


    所以鬼葬之墟內葬的是山鬼。


    “沅水升,洪河渡,山鬼出。”唐起喃喃低語,“難道說……”


    唐起話沒說完,一聲鑼鼓響徹雲霄,震天動地,腳下漵水奔湧,狂浪般撞向山體岩壁,如滾沸攪動的湯池,而渾水裏漸漸浮出一片遊魚般的殄文。


    此刻,鼓聲的餘韻中響起一個陰森森的音調:“小東西,真不錯,有點兒腦子。”


    秦禾渾身一凜,猝然迴頭,就被儺壇暴起的熊熊符火灼傷了眼,瞳孔中閃過一片刺目的橘光。


    唐起跟她的處境一樣,眼前隻有驟亮的火光,突然間雙目一盲。


    “就是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當心眼瞎耳聾。”仿如刻意提醒。


    緊接著二人感聽到麵前抽來一道淩厲的勁風,秦禾本能反應就是抓住唐起往下壓,二人挨身躲避,挾著風刃的長鞭至頭頂劈掃而過。


    幾秒鍾之後,他們視線恢複清明,秦禾隻隱隱看到一串沉入水裏的殄文。


    亂人心神的踏鼓聲戛然而止。


    儺壇中央坐著的正是張家老爺子,他的臉上沒罩儺麵,左半邊臉卻被密密麻麻的殄文覆蓋,佝僂單薄的身子骨裹在寬大長袍裏,形同枯槁,他看上去就像日日夜夜都在倍受折磨的絕症病患,孱弱中透著死氣。


    看在秦禾眼中,他已經與死人無異。


    張老爺子一開口,嗓子裏擠出來兩種聲音,一個蒼老嘶啞又粗糲,另一個卻是年輕悅耳的女音,好似一個不屬於他的惡靈寄宿在他的軀殼中,兩廂組合起來,簡直詭譎森然到讓人寒毛倒豎,可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聲音和麵貌有何不妥:“我還沒有招你來,你們倒自己先送上門兒了。”


    唐起驚愕地看著張家老爺,他也曾在兩次飯局上見過,隻能從骨相上看出幾分相似,完全不是現在這幅麵目全非的樣子。


    他聽見向盈的聲音,在張老爺的身上看到合二為一的分裂感,唐起雙目赤紅,恨不能撲上去咬死那個人。


    “不過正好趕巧,”張老爺子頂著那張驚世駭俗的老臉,無視唐起的憤恨,對秦禾徐徐開口,“東西帶來了嗎?”


    秦禾保持住冷靜,蹚著渾水,一步步邁向儺壇,沉聲問:“夏小滿在哪兒?”


    張老爺操著一口男女混雜的音調:“隻要你乖乖聽話,她就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憑什麽信你?!”


    “我還不至於唬弄你一個小輩,再說了,那丫頭是死是活在我看來,真無所謂。你要是表現得好,我就給你留著她,如若不然,我先把肚子裏那個小的挖出來給你?”


    秦禾咬緊了牙關,她不是沒見識過向盈的殺人不眨眼,連貞觀老祖都死在她的手上,人命於她而言,同螻蟻沒有分別。


    “乖,你現在把東西交給我,說不定明天,她就能迴到你的鋪子裏。”


    秦禾被逼無奈,隻能賭一把,信這個毒婦一次。


    秦禾卸下肩頭背包,拉開拉鏈,伸手進去,觸及陰陽尺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隨即越握越緊,低垂著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掙紮。遲疑間,她抬起頭:“你要貞觀輿圖,就是為了打開鬼葬之墟?”


    借住在張家老爺軀體內的向盈揚了下眉:“當然不是。”她說,“沒瞧見嗎,鬼葬之墟的封印已經解除了。”


    “什麽?!”秦禾驀地一愣,迴過頭,渾身僵住,因為她此刻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圍在四周的儺麵人比之前翻了數倍,近乎站滿了鬼葬山前一整片水域。秦禾猛的想起剛才村民說的話,有個被洪水困在山上的老頭昨晚在此看到河裏飄著很多戴著儺麵的浮屍。


    “怎麽會……?”


    “我的師祖當年以山為囚,葬山鬼於墟,封印鎮壓它們千百餘年。”向盈說到此,不禁感歎,“日子可真長啊。”


    長到滄海變桑田,這世界早已翻天覆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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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這人世早已不複當年,每一寸山河都令向盈感到分外陌生,即便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處水,卻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隻能來挖千年之前的遺跡,還與她沾親帶故的先祖仍被鎮壓在鬼葬之墟。


    向盈其實早就在香案前窺見過這麽一天,早在一千三百年前,隻是她沒算清此間會曆經的生死。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在貞觀的教導下學習觀香,貞觀還曾毫不吝嗇的誇獎她有悟性,比唐虞更有慧根。向盈因此沾沾自喜,夜裏就在香案前看見過鬼葬之墟重見天日,說的正是:


    “沅水升,山鬼出。”


    “洪河渡,山鬼出。”


    向盈本以為這兩句讖言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所以她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以為自己能有本事振興族人,成就一番大業。


    她自以為是天命之人,是可以通達天地之神喻的巫,能與萬物交感,窺見天機。她心高氣傲,這一生都沒服氣過誰,唯獨敬重一個貞觀。


    那人心事重重,也鬱鬱寡歡,總是悲天憫人,卻溫柔如水。


    貞觀去到的每一個地方盡是腐臭熏天的屍山血海,時時穿一件披麻戴孝的白衣,為慘死的人撫一曲挽歌,然後寫魂幡送靈。


    那個時期,在死亡、血腥和殘酷麵前,貞觀是她見過最溫柔的人,他不是救世主,卻盡全力想給這些逝去之人一個歸屬。


    貞觀當然是好人,可她不是,人們常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她拜貞觀為師,打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也從來沒安過好心。


    貞觀臨死前說:“我收你為徒,是我犯過最大的錯。”


    這句話真是讓向盈難過極了,甚至記恨到如今,她也曾在貞觀身邊做過很長很長一段年歲的好徒弟,並且乖得言聽計從,處處貼心,那都不是假的。


    她自認為,不是假的。結果臨到頭,這個人不記千般好,隻記一朝惡,她也不必顧念什麽師徒情分,甚至於把事情做絕。


    可她死也不甘心,所以在最後的彌留之際,向盈再度窺見了天機,像一場荒唐的癡夢,到今時今日才得以應驗,因為衝破鬼葬之墟封印的,是貞觀埋下的那一棺祟靈,所以向盈和她的族人需要等上千餘年。


    向盈“寄居”在張老爺的軀殼裏,緩慢抬起一條瘦骨嶙峋的胳膊,樹皮般蒼老的手背滲著黑色詛咒,顫巍巍接過她心心念念的東西。


    輿圖和陰陽尺都是貞觀留下的,這幅輿圖更是耗費了貞觀長達數年的心血,是他走過千山萬水繪製而成。多少人為了各種目的想要得到它,卻沒有一個人知道貞觀輿圖裏真正藏著的秘密。唯獨向盈知道,她跟著貞觀學習術數這麽些年,確實很有天賦和慧根,也有不少人誇過她天資聰慧,僅僅得到四幅輿圖,就參透了其中玄機。


    當然,這也基於她知道貞觀有過怎樣一段過往,還有貞觀毫不藏私的教導。而她勤奮好學,才會沒費多少心力,就看得懂貞觀部署的陣法和用意。


    她學藝精湛,應該是貞觀最得意的門生才對。


    可是……誰在乎呢?


    都過去一千多年了,向盈不想再為那些陳年往事耿耿於懷,她盯著秦禾,冷冷勾了一下嘴角:“我還要你背上這幅。”


    秦禾直挺挺站著,毫無懼意:“打算扒了我的皮?”


    “不至於,”向盈說,“你不是一直都想把它從身上剝離出來嗎,恐怕這世上,也隻有我知道用什麽方法來拓取這幅輿圖,而不至於扒了你的皮。”


    秦禾一愣:“你知道……”


    向盈笑了一聲,帶幾分自得:“吃了不少苦頭吧?!走到祭壇上來,我能讓你從此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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