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唐起再出來,那人已經在路邊生起一堆火。


    此時的夜街空曠寂靜,唐起朝那人走了幾步,看見他佝僂著背,戴一副黑線手套,正往火堆裏麵投紙錢。


    那地上花花綠綠堆的全是冥幣,唐起昨兒個才買了五花八門兩大箱,還在levante的尾箱裏擱著,沒來得及處理。


    這時深更半夜的,火光照亮了那人半張蒼老的臉,眼睛被棉襖的兜帽蓋住了,唐起走到自己車前,不經意多了句嘴:“老人家,市區裏不讓燒紙的。”


    老人的手頓了一下,一把紙錢還是投進火中,充耳不聞,嘴裏自顧自低喃著什麽:“我送你一程。”


    唐起不再多言,上車掉頭,開往金悅大廈。


    孫忘接連催了他兩次,唐起停好車,掏手機迴複:到了!


    突然‘砰’一聲巨響,整個車身猛地震蕩了一下,晃得唐起手機沒拿穩,哐當掉進車座底。


    唐起一抬頭,看見擋風玻璃裂成蛛網,上麵鋪了一把漂染的長發,長發的旁邊耷拉著一隻手,車頂凹下來好大一塊,像被巨錘狠狠鑿中,險些殃及他腦門兒。


    緊接著,鮮血從龜裂的擋風玻璃蔓延下來。


    唐起整個人懵了,眼前映入一片血紅。


    他透過那片血紅的玻璃窗,看見保安衝過來,手裏握著對講機,嘴巴一開一合。


    不過片刻間,一窩蜂的男男女女湧下來,穿得花紅柳綠的,張大嘴,驚恐的像是在尖叫,可車廂裏的隔音非常好,唐起什麽都聽不見,但腦子嗡嗡響。


    他想開車門,可是整個身體都麻了,指尖最麻,連安全帶都解不開,像被纏住了,纏得他難以唿吸。他在一片混亂中看見孫忘,被保安攔著,張著嘴大喊,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看口型,應該是在喊:唐起!唐起!下車!快下車!


    車門是被保安拉開的,車門的玻璃窗上也掛著幾道血柱,一路往下流。


    唐起的皮鞋踩在地麵上,卻覺得腳下的水泥那麽軟,但他走得很穩,背脊筆直,拒絕了保安的攙扶,一步也沒有踉蹌。


    他看起來比誰都鎮定,手裏還拎著一個包,背後是那輛紅色的轎跑,像被鮮血染紅的,頂上趴著一個女人。


    他沒有迴頭,也能想象身後的場景,手裏死死攥緊那個包,就像攥住一顆救命稻草。


    孫忘撥開保安,幾步搶過來,看見唐起蒼白的麵色,但他本來就白,那種冷白的,高冷的膚色。


    孫忘嚇著了,一把拽住唐起的手腕:“沒事兒吧?啊?唐起?你沒事兒吧?”


    那力道之大,袖扣硌著唐起腕骨,壓著筋脈,有點疼:“沒事。”


    孫忘胡亂撥弄他頭發,檢查脖頸領口,從上到下確定唐起毫發無損,一把將人摟緊:“嚇死我了。”


    唐起喉頭滾動,也仿佛劫後餘生:“我沒事。”


    “一條命都砸你車上了,你他媽還這麽淡定!”


    人好好擱家裏睡覺,被他大半夜的催過來,沒料想攤上這麽大的事。


    警察和救護車不一會就趕到現場,疏散人群,拉開警戒線,怕眾人破壞第一案發現場,將一幫男男女女請進一層大廳,等待警方勘察後盤問。


    這些人個個本來酒氣熏天,這會兒全嚇清醒了。


    有人問:“那女的是誰啊?”


    “miumiu,我之前見過兩次。”


    “誰帶來的?”


    “大家經常一起玩兒嘛,就結伴兒來咯。”


    “她怎麽掉下去的?自殺嗎?”


    “喝高了吧?”


    “我隔著老遠,一迴頭就看見她醉醺醺地往露台上爬……”然後踉蹌著摔下去,她說起親眼所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有好幾個人都目睹了,唐起聽在耳中,仍然心有餘悸,頭腦放空地坐在沙發上,手撐著耳背,摸到兩顆圓圓小小的疤痕,來迴摩挲。


    孫忘覺察他的情緒不對勁,跟旁邊關心道:“受驚了吧?”


    唐起沒應,而是拉開手提包:“給你帶的牛奶,還有胃藥。”


    “都什麽時候了……”孫忘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得打熱一下再喝。”唐起站起身,“我再去倒杯熱水。”


    看見牛奶和藥,孫忘才想起來自己胃疼,神奇的又恢複了痛覺,一陣兒一陣兒的,還算能忍。


    孫忘跟著起身:“我跟你去。”


    會所的服務人員都縮在一樓的茶水間裏,見唐起和孫忘過來,立刻接手,幫忙倒水熱牛奶。


    孫忘和著熱水吃了兩片藥,猛灌一大口牛奶,又遞給唐起喝:“壓壓驚,壓壓驚。”


    唐起抿了一小口,捏在手裏,跟孫忘往迴走。


    孫忘說:“這麽大個意外,咱得給大哥說一聲。”


    “太晚了。”唐起頓了一下,“明天再說吧。”


    “不行。”孫忘掏手機,“得給大哥通個氣兒。”畢竟那是唐起的監護人,孫忘永遠記得高中旅遊那一次,他把唐起一個人丟在山坳坳裏,大哥找過來問責發飆的樣子,要吃人似的,他差點嚇尿。


    唐起沒讓他撥號:“我都多大個人了,又沒出什麽事,別驚動他。”


    “還沒出什麽事呐?那要怎麽樣才算出事?”


    說話間迴到大廳,兩個警察走過來,第一個就要盤問唐起,畢竟他在現場,死者不偏不倚就砸在他車頂。


    唐起很配合,說了經過,隻是刹那發生的瞬間,寥寥幾句話就能概括。畢竟他也剛剛到,放行的保安可以作證,還有門口的監控。


    當警察問起認不認識死者時,唐起茫然須臾,才後知後覺扭過頭,看向窗外,入目就是那輛刺目的紅色轎跑。


    那個女孩兒還趴在panamera的車頂上,染了奶茶棕的發色,小黑裙,細高跟,一身精致的高仿。


    唐起看不見她的臉,但印象中他從不認識一個名叫miumiu的女孩。


    警方沒有挪動屍體,直到一輛靈車開進來,一個女人從副駕駛裏鑽出來,手上拿著一條裹屍袋,闖進唐起的視線。


    他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看見秦禾,怔愣間,警察再次問:“你認識死者嗎?”


    “不……”唐起迴過神,又不太確定,“應該不認識。”


    “應該?”


    “我沒看清她的樣貌。”


    唐起時不時的往外瞧,警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事故地,隨口問:“不害怕?”


    唐起沒有正麵迴應:“我剛才就坐在車裏。”他把唇線抿得發白,“到現在都沒緩過來。”


    警察看他一眼,可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此刻另一名警員走過來,他剛盤問過一位知情者:“死者的身份初步核實了,名叫龔倩月……”


    聞言,唐起的麵色陡然一變。


    “現在一家裝修公司就職室內設計。”警員還在說,並沒避諱唐起,“我們在現場找到死者的手機,不過碎得四分五裂了。”


    警方隻好把sim卡抽出來,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塞進另外一部手機的卡槽裏,找到通訊錄,首先聯係死者的家屬,但是她母親並未接聽,響了好幾通,這個時辰,估計關了靜音在睡覺,警方不疑有他,劃拉兩下,通訊錄沒存過父親的號碼,估計是單親家庭。


    警員隨即撥通了一個置頂且備注為‘摯愛’的號碼,響了半天,依然沒人接。


    警員再撥打過去,等待著。


    外頭突然響起一聲問話:“車主是誰?”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秦禾已經鑽進panamera的駕駛室,躬身在車座底掏出那部一直響鈴的手機,她戴著橡膠手套,舉高了些問:“這輛保時捷的車主是哪位?您電話響。”


    第5章


    唐起朝她走過去,身體和神經都繃得很緊,體內的血卻熱起來,伸手接電話:“我的。”


    秦禾看了他一眼,或者說沒空再多看他一眼,把手機遞過去,偏頭迎上一個穿夾克的男人:“喻言今晚屍檢嗎?”


    那個叫喻言的男人點點頭,模樣很周正,他剛現場收完證,從雨刮器上摘下了死者一隻摔出來的眼球,血糊糊的裝進屍檢袋中,戴著滿手套的血,問:“有目擊者嗎?”


    “有。”迴答的是技術科專門負責拍照的技術員,手指按著相機鍵,切換手動對焦模式,在panamera的車窗頂部邊沿處,給一團乳白色疑似於腦漿狀的液體拍了個特寫,一邊道,“還有監控錄像。”


    屍體已經抬上靈車,耳邊卻仍舊響著電話鈴,秦禾不禁側目,看見唐起一張蒼白的帥臉。


    嗯?似乎帥得似曾相識?


    秦禾疑惑地蹙起眉,剛想開口,那邊喻言的聲音傳過來:“秦禾,你也迴殯儀館嗎?”


    “啊。”聽見問話,秦禾慣性的朝他頷首,“需要我搭把手麽?”


    喻言一點兒都不客套:“當然,反正你人都在這兒了。”


    “加了個夜班,”秦禾解釋自己為什麽在,“本來跟周毅出來吃夜宵,他今兒值班,結果臨時接到通知,我正好也在車上,就順道跟他跑一趟。


    “那就跟我的車迴去吧,請你夜宵。”


    那邊周毅的腦袋從靈車車窗探出來:“聽者有份啊方大法醫。”


    方喻言脫了帶血的手套裝進衛生袋封好:“你先把屍體運迴解剖室。”


    “還要做解剖嗎?”周毅摁亮屏幕,看了眼手機時間,淩晨三點半,“那都該請早飯了。”


    ”不解剖。“現場有目擊者,有監控錄像,根據大廈頂層露台上留下的痕跡,方喻言跟警隊可以排除他殺,既然不算刑事案件,方法醫道:“就做常規的屍表檢驗。”


    秦禾朝方喻言那輛尼桑走過去,中途迴頭瞥了眼大堂中的男男女女,透出一派奢靡之像,她搖搖頭,道:“要對死者進行膀胱穿刺?”


    方喻言不置可否,拉開車門坐進去:“肯定得做尿檢,現在這些年輕人,玩兒的開,不要命。”


    唐起站得不近不遠,聽見方喻言這一席話,顯然是懷疑死者嗑藥的可能性,然後秦禾的目光繞過大堂裏的男女,又盯了他一眼,這一眼分明將他和這些玩得開的年輕人歸為一類,臭味相投。


    秦禾坐進副駕駛,扣安全帶時看向前方,恰巧跟唐起的目光對上,她不禁‘嘖’一聲。


    方喻言偏了一下頭:“怎麽了?”


    此刻後車門拉開,技術科那位技術員端著相機坐進來,砰一聲帶上車門。


    秦禾抬了抬下巴:“我總覺得那個人有點兒眼熟。”


    方喻言看過去:“唷,這麽帥,像哪個明星吧。”


    技術科警員也朝前看:“哪個明星?誒,臉真白,他是在看咱們吧?”


    此話剛出,唐起的注意力就被再度響起的手機鈴分散,他盯了眼屏幕,接起來,沒說兩句,立馬轉身往大堂衝。


    孫忘還在錄口供,說自己後來胃痛,縮在比較偏的沙發角落裏躲酒,正跟唐起發微信,就突然聽見有人喊:跳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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