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殉,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殘忍的儀式。


    無論出於愚昧的宗教崇拜,還是統治者的莫名執念,那些隨著主人一同被埋入黃土的無辜人兒,用無數具白骨堆砌著一個個慘絕人寰的故事。


    不同於淩遲、砍頭之類肉體上的痛苦,也比不過那些被殺掉後殉葬的幸運兒,真正淒慘的是被活生生關入陵墓中的人們,他們被摧殘的不僅是肉體,還被誅殺了作為人的資格。


    榮幸的是,隻有陪著那些頂級貴族一起殉葬的,才能享受這段豪華墓穴的vip旅程,否則多半隻是被裹進黃土活埋而已。


    最初到來的,一定是恐懼。


    一群群相識的、不相識的人,被活生生關進漆黑的墓穴中,大多還被粗重的繩子捆住了手腳。沒有一絲光線,什麽都看不到,隻有周圍各種熟悉的、陌生的聲音。恐懼在蔓延,對黑暗、對死亡的恐懼在封閉的空間內爆發開來。


    總有些人會掙脫繩索,甚至有些殉葬的習俗並不會把人捆起來,這些能自由活動的人也許還會在黑暗中循著聲音幫助那些熟人——無論殉葬的仆從、士兵、工匠,很多之前是不錯的朋友。人們依偎在陰冷的墓穴中,相互安慰,等待大限的到來。


    隨後,便是饑餓了。


    按照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層級。在沒有食物和水的墓葬中,一切更高層次的追求、一切道德和心理底線都將轟然倒塌。作為人殉的除了個別嬪妃、侍女,大多是過年也吃不上一頓肉的社會底層,如今卻即將享受一場葷食盛宴。


    起先,也許隻是個別體弱者先一步死去,人們餓的急了,便有人開始拿屍體果腹。慢慢的,死人肉不夠了,那些狀態不好、半死不活的,就成了大家的美餐。不知道他們死之前有沒有大聲喊過“我還沒死”之類的話語,反正結果都是一樣,他們死了,其它人就可以再挨過一天。感受著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這些平日裏連刀都不敢拿的平民,如今卻毫不猶豫的做起了讓真正殺人者也膽顫心驚的舉動,你不吃別人,等到餓得快死了,也總會被別人吃掉。


    最終活下來的一批,往往是身體強健,心如鐵石的強者,他們是這小小墓穴中的王。王與王的碰撞一定是慘烈的,無論願意與否,都必須竭盡全力把對方殺掉,這是關係到今日晚餐的重大問題——沒人喜歡生吃人肉,可總比死了強。


    勝也好,敗也罷,最終的結局早已注定,無非是多苟延殘喘些日子。也許是因為饑餓,也許是耗盡了墓中的空氣,他們一個個的死去,身體支離破碎,作為人的尊嚴和道德也隨著黑暗湮滅,他們的肉體和靈魂被封鎖在黑暗中,不見天日。


    如今,他們來了。


    馬車停在不遠處,四隻人殉解開索套,野獸一般撲了上來。方才的鬼物作亂,竟有三匹馬在火圈內幸存,隻是在不停掙脫韁繩的過程中變得鮮血淋漓。三隻人殉像獵豹一般撲向了最近的一匹,蒼涼的嘶鳴在山邊迴蕩,隻是幾個唿吸的功夫,棗紅色的駿馬便被撕下了幾大塊肉,隨後便是詭異的咀嚼聲。


    被斬為兩段的水鬼還在奮力向安陽河爬著,卻被一隻人殉野獸般撲在身下,隨後也顧不得水鬼奮力的掙紮,直接抱在麵前啃了起來。借著暗淡的月光和殘餘的火堆,陳默可以看到它的喉嚨和腹部早已破爛不堪,黑黑的一坨腸子清晰可見。吃進嘴中的每一口腐肉,都從喉嚨中、肚子上的破洞一塊塊的掉落下來,可它依然在本能地啃食著,卻永遠也吃不飽。


    馬車的帷幔中傳出一聲不滿的吼聲,四隻人殉立刻恐懼的放下了手中的食物,轉頭看向四人。三位豪傑已擺開了半圓的陣勢,把陳默護在中心。


    “陳兄弟……”不等胡大俠說完,陳默便打斷了他:“胡大哥,如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自然不會硬撐。眼下不如讓咱們兄弟先一起來會會這人殉如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


    “好!果然是少年英雄!胡某人今日有緣結識陳兄弟,上天待我不薄!”胡大俠豪氣地大笑著,寶刀的靈芒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不同於方才水鬼與幽魂的緩慢,這些人殉的動作迅疾如風,胡大俠話音剛落,一隻人殉已高高躍起,從幾丈外飛撲過來。


    “看劍!”四娘子嬌喝一聲,挺劍刺出,人殉躍在半空無法變向,眼瞧著寶劍直接穿胸而過,卻見它若無其事的借著衝勁撲在四娘子身上,眼見著便要在她肩膀上撕下一塊肉來。


    “小心!”胡大俠上前一腳將人殉踢飛,寶劍從腐肉中拔出帶起一汪黑唿唿的屍水。此時又一隻人殉撲到,四娘子顧不得肩膀上的傷痛,舉劍便斬,胡大俠也揮刀向人殉的脖子砍去,鋒芒切在腐爛的身體上濺起一片碎肉,之後卻聽得兩聲仿佛金屬相擊的聲音,刀劍切到骨頭,斬不動了。


    “他奶奶的,這些玩意莫非是鐵打的不成?”李屠子口中罵著,手中的長棍早已帶著千鈞巨力送出,三人配合多年早就協作無間,胡大俠向後半步讓過長棍,隻聽得一聲悶響,人殉被頂飛了出去。


    如此來來往往上百招,金屬撞擊與皮肉破碎聲在樹林中交相輝映,幾隻人殉幾乎被刀劍削成了骨架,卻依然兇悍的向三人撲來。李屠子天生神力,每一棍都能將敵人掄得飛出老遠,可如此無止無休的發力,額頭上已滿是細密的汗珠。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試試用火!”陳默在口中喊著,用眼神望了望旁邊的巨木,手中掐起了喚火的手訣,三人會意,將人殉向那顆樹旁逼去。


    巨大的火球帶著風聲飛來,此時的一隻人殉正被逼在巨木與三人之間,躲無可躲,眼見著炙熱的高溫越來越近,它竟用腿在樹幹上借力一躍,在空中翻騰著躲過了火球,隨後便向陳默撲來。


    猙獰的麵容越來越近,陳默幾乎可以清楚的看到騰空躍起的人殉參差不齊的牙齒,一時怔在了那裏,耳邊傳來胡大俠的驚唿。待得怪物撲到近前,他卻是本能的仰了一下身子,隨後踉踉蹌蹌坐在了地上,隻覺得怪物擦著身體飛過,然後濕粘的腐肉碎屑濺到身上臉上,胡大俠已掄起寶刀錘子一樣把人殉砸飛了出去。


    太快了啊!陳默的心中滿是驚濤駭浪,且不說這些刀槍不入的怪物是否畏懼火焰,以他們的速度,即使耗盡全身真氣,怕是也休想打中。自己吟唱一次喚火訣需要二十幾個唿吸的功夫,而動作迅捷的人殉卻隻需一眨眼的時間便能輕鬆躲過。


    要跑了嗎?陳默一點都不懷疑,隻要自己開口,這三位俠士一定會幫他擋住人殉,給他足夠的時間離開。可之前的豪氣去哪了?自己終究是個沒見過的血的、懦弱的普通青年嗎?這些怪物簡直是無敵的啊!


    “穩住心神!”胡大俠看到陳默有些心神失守,大喝一聲,四娘子和李屠子也趕過來擺開架勢,把陳默護在當中。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事情還沒到無法解決的地步,這些怪物雖然速度快,智力卻不高,隻需要一些小手段,火球就能打中它們。可是為什麽身體在不受控製的發抖?我怕了嗎?


    大腦完全的停住了,所有的思維都變得漿糊一樣,隻要催動一點真氣,腳下的禦風靴就可以讓自己擁有疾風般的速度,盡管還控製不好,但有三位俠士擋著,用來逃跑說不定是足夠了,真的要跑了嗎?陳默躺在濕涼的泥土上,緩緩閉上了眼……


    隻是數個唿吸的功夫,在陳默心中卻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他睜開眼,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來。


    “祝融擲火驅六龍……”嘹亮的咒語聲在夜空中迴蕩,炙熱的火球隨著吟唱漸漸成形,火焰映照在他的雙眼中,發出熠熠的光……


    碩大的火球帶著炙熱的溫度疾射而出,人殉隻是向身後的空地一退,便輕鬆讓過了法術。可時間卻仿佛停了下來,一朵藍色的火苗詭異地在人殉的腿骨上燃燒,它痛苦嘶吼著,火焰卻快速的爬滿整個身體,在一陣發臭的烤肉味道之後,地上便隻剩下一堆灰燼。其餘的人殉愣住了,三位英雄也愣住了,隻有陳默站在那裏,口中還掛著淡淡的血絲。


    “舌尖精血可用!”他笑著說。


    方才施法的同時,陳默凝結真氣向怪物最有可能躲避的方向射出了一滴精血,這些刀槍不入的野獸隻有最本能的反應,隻是小小的算計便能逆轉乾坤。有希望了啊!陳默開心的笑著,口中的血液帶著腥氣,有些發甜。


    憤怒的吼聲從車上的帷幔裏傳出,剩餘三隻人殉聽到命令般跳迴馬車旁邊,一道高瘦的身影躍到旁邊的古樹頂端,蒼白的月光灑在它背上,樹上的黑影仿佛一位對酒當歌的才子,長長的飄帶在身前飛舞,透著幾分淒美。


    “直他娘的!半夜三更卻在脖子上綁著絲帶,這孽障還知道臭美!”李屠子罵罵咧咧的喊著,卻聽到陳默小聲道:“李大哥,那個好像是……舌頭?”


    隨後的記憶是混亂的,鬼物在飛快的飄來飄去,白色長衫下卻藏著兩對鋒利的前爪。四娘子的寶劍讓長長的舌頭隨意一卷便脫手而出,隨後被利爪削為兩半。隻有胡大俠手中的靈器可以與怪物的利爪抗衡,可削鐵如泥的靈芒卻對它的肉身束手無策。火球、精血,這些對抗鬼物的利器打在那妖怪身上隻能讓他頓上一頓,反到讓它更加憤怒。


    怪物打退了三人向自己飄來,七尺長的舌頭繃得筆直,像閘刀般舉在半空。胡大俠還是慢了,他飛撲過來把自己推開,隨後整個左臂被利刃般的舌頭切下好大一塊血肉。


    後來的記憶愈發模糊,妖物的嘶鳴、混亂的喊叫、李屠子的咒罵,好像還有爭吵。自己似乎被什麽人打暈了,眼前一片漆黑。


    胡大俠的血噴在自己身上、臉上,粘唿唿的,卻熱得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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