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巒與玉瓊天日夜兼程,終於在天黑之前離開了山穀。他們暗暗讚服這兩匹與肜苫“青梅竹馬”的良駒,馬不停蹄,神俊異常。

    玉瓊天輕輕撫摸著它柔滑順澤的毛發,棕黑透亮如綢緞般在他指間跌宕,俊彩神飛。

    “那裏有個破草屋,我們將就著過一夜吧。”溱巒指著不遠處一個樓簷低矮,狼狽不堪的茅草屋喜道。

    “有總比沒的好。“他輕描淡寫的迴了一句,牽著韁繩,順著溱巒指的方向走去。

    門是敞開的,凹凸不平,高低不整,蛛網青苔,無奇不有。溱巒本想把門打得更開些,好讓馬進去,看到眼前之景,冷不及防地一縮手,退了半步。放眼室內,滿目狼藉,破壇碎罐零落滿地,窗楹健在而糊紙殘破,瓦菲蒼古而隙逢參差,風來之則洞若涼亭,雨襲之則滲如滴漏,必是苦不堪言。地上唯一顯眼之處是鋪排略整的茅草,像是有人住過的痕跡。

    玉瓊天見她立於門口遲遲不入,走近一看,朗聲輕笑:“姑娘金枝玉葉,住這種地方是委屈了些。”

    溱巒白了他一眼,受不了這種冷言相譏:“官宦出生不假,但並非嬌生慣養!”

    玉瓊天見她理直氣壯,也不理睬,側身往裏走,卻被溱巒橫空來擋的一隻手生生攔住:“裏麵有人。”

    “哦?”他滿臉狐疑,順著溱巒指的方向望去,居然也有些佩服這個眼利心細的姑娘:“進去看看也無妨啊。”

    她自知奈何不了,任由他去。突然,一物疾速飛來欲擊中他的腰骨,快如閃電,溱巒還沒看清是什麽東西,張口就喊:“小心!”

    隻見玉瓊天隨手拈起桌上殘瓷,反肘一擲,一招“釜底抽薪”,那物被穩穩的釘在牆上,入壁三分。一個乞丐打扮的老頭“啪嗒”一聲,滾到地上,毫無招架之力。那人似乎有些內功,但與她所見過的“江南四虎”相比,略顯瑕疵。

    陋室裏傳來一個古重低混,但振振有詞的聲音:“你們擅闖我的私宅,還出手打傷我這個手無寸鐵的老乞丐,以強淩弱,不會有好下場的。”

    “你暗器傷人還說手無寸鐵,那我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啊。哈哈哈……”他反唇相譏,出言不遜。

    “好啊,你…。。你欺負我一把年紀了,鬥不過你……”老頭子氣得吹胡子瞪眼,膝上的傷讓他趴在地上,爬不起來。

    溱巒向玉瓊天使個眼色,小聲道:“現在是我們求人家,你少說兩句。”

    他的態度依舊不輕不慢,往椅上一坐,默不出聲。

    溱巒見他聽從勸告,心中甚喜。當即將老頭子扶起,察看他腿上的傷勢:“隻是一點皮肉傷,您多休息一下就好了。”

    “還是小姑娘懂事。”老頭子看著她,態度變得十分和善。

    “當時,我們看到門敞開著,以為沒人住,所以擅闖進耒,請您原諒。”她低頭淺笑,像是賠罪:“我們想在此借宿一晚,明早就走……  這裏有些果點 ……您盡可拿去充饑。” 溱巒卸下包裹分給他一些食物。

    “那好吧。後麵的柴房裏摞了些草,你拿去用吧!”

    “多謝您了。” 溱巒喜笑顏開,往柴房裏去。

    玉瓊天也跟著起身,走在她後麵:“我來吧,”他語氣平和,十分誠懇。

    “不生氣了嗎?”她看看他,笑顏未消。

    “你都這麽做了,我還有什麽可生氣的。”他兩手一邊一捆,默默地走出柴房。溱巒也不出聲,雙手盡可能多的摟起一疊往房裏去。

    她看到他麻利的鋪草的背影,忽然明白:“無論樓主還是宮主,於兩人而言都不過是一個名號,而在他們背後,都有一種無關江湖的眷戀,不管這種眷戀能否成為他們最終的歸屬。”她靜靜的走出屋,因為幫不上什麽忙。

    屋外,視野遼闊。一輪新月緩緩升起,皎潔如玉的光澤映在她淡紫碎花的裙裾上,熠熠生輝。縱目而望,遠黛山眉間,是走不盡的峰巒的起伏,是流不盡的枯藤老樹的低鳴私語,是她內心無法排遺的悲憤與憂怨——甚至畏懼。一切等候在黑暗之前的快樂與平靜不過是讓她聊以自慰的托詞罷了。此時此刻,她隻想在月華星輝下靜默, 止水般的,讓心不入塵雜。

    “溱姑娘……溱姑娘。”玉瓊天一連叫了幾聲,想她定有什麽心事:“想什麽呢?”

    她搖搖頭,淡淡的垂下眼,不願與他清朗的目光交觸:“沒什麽,隻是心裏七上八下的。”

    這一次,也是第一次,他沒有冷嘲熱諷,而是在旁邊的大榕樹下坐定,頭枕著粗壯的樹幹,聲音輕快脆亮:“其實郭恪裘也沒什麽可怕的,除了功夫厲害一點,就算英俊瀟灑了。”

    溱巒被他平靜滑稽的言語逗得直笑:“嗬嗬,是你自愧不如吧。”

    玉瓊天神氣地揚起臉:“我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裏可以相提並論。”

    她知是玩笑,卻也心下釋然:“想不到你的放蕩不羈也有變得臨危不懼的時候。”

    “這叫瑕瑜互見。”他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有口無心,早點休息吧,明天未必可以睡個好覺……哦,記得把帶來的衣服換上。”說完,懶洋洋的走進房中,睡意正濃。

    溱巒看著他,似乎也喜歡上了這個少年,喜怒無常,但通情達理。

    (次日清晨。)村林四野,寂寥無聲。蒼鬆峭峭,古木臨風。天際,一團團散落的嫣紅正緩緩舒展著,蔓延著,似少女曳下的纖紗華裙,薄如蟬翼,婆娑起舞。她的腳步遠遠地從山黛間躍起,越過一溪結池而去的澗水,越過萬竿翠竹,森森草木,在屋前的田埂上停下,驀地收起她垂地的裙衫,歡天喜地的鑽到雲層裏去了。

    溱巒忿忿地翻動身子,被一股濃烈的酒味熏醒。她略一抬頭,朦朧的睡眼中是老頭子唿嚕大睡的模樣,鼾聲如雷,花白的胡子被他吹得一起一落。幾壇酒東倒西歪地擺在他床前。就衝這酒香,大抵也是陳年的老酒了。等她扭頭去看另一邊的玉瓊天,隻剩下一堆鋪蓋整齊的茅草。

    “大清早的,上哪去了?”她正要埋怨,一陣悠揚的笛聲輕飄入耳。曲調清婉幽絕,蕩漾到胸口的印象除了靜就是痛,酸酸的,澀澀的,千萬點匯集在一起, 就是五味陳雜。她立於門沿,隻見白衫男子斜倚樹枝。遠目恍離,映在短笛上的光反射到他臉上,更是俊逸非常。她什麽也沒說,轉身欲往屋裏去。

    “你醒了?”他自如的從樹上躍下,神情活潑如昔。

    溱巒點點頭,眼看著這個日日夜夜嬉笑輕狂的少年隱藏著他那顆善良單純的心。是琴聲,讓她頓時明白了肜苫的一句“知己”蘊含著怎樣的份量和情意。

    “馬都喂好了,我們走吧。”玉瓊天把整理好的包裹遞給她,手裏多出幾個新鮮的紅果子:“你嚐嚐,很甜的。”他天真爛漫的笑裏異常親切,像換了一個人。

    “謝謝。”溱巒淡淡的接過,並不自然。

    他迴屋裏頭牽出馬,在老頭兒身邊停下:“酒老頭兒,這幾個果子給你的,多謝啦。”話音剛落,啪啪地落下幾個果子,色澤鮮紅,嬌豔欲滴。

    他們換上了肜苫準備的青布衣服,噠噠的馬蹄聲在翠草晴天之間迴蕩。兩人插小路而行,快馬加鞭,欲待深夜再進城。

    “這裏距城中不遠,萬事小心。” 玉瓊天將馬兒牽到湖邊,係好疆繩,憐惜地撫摸著它的棕色毛發,感情與日俱增。

    “有人來了。”他拉著溱巒藏在路邊的深草從裏。

    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大步走來,後背叉著兩個大斧頭,銀光閃閃。

    “大哥,你就別做傻事白費盡了。都這麽長時間,那些有頭有臉的人都抓不到,我們上哪找去啊?”個頭略矮一些的人走在後麵,農夫打扮,沒精打釆地道。

    高個子猛地停住,憤憤大罵:“沒出息的東西!還沒幹就當宿頭烏龜,我告訴你,幹大哥這一行的,就得冒險,白花花的銀子姓郭的也不會白給。我們雖然無權無勢,但隱於暗處,別人不易察覺。”他朝著那人就是一拳,正打在頭額上:“你小子不想幹,早點滾迴山上砍柴去,別給我丟臉。”

    他嚇得扒在地上,拜了又拜:“大哥息怒,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瞧你那鼠頭鼠腦的樣子,給我站起來”高個子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道:“別在我麵前低三下四的,軟骨頭啦?”

    “是,大哥。”他一股腦兒爬起,滿臉堆笑,狼狽無比。

    “王府那邊有什麽情況?”

    “府中戒備極為森嚴,兄弟們幾次想潛入府中,都無機可乘。不過前些天小的在客棧裏喝酒,聽一位官爺問起追查‘江南四虎’的事。”

    “他們不是奉命抓人的嗎?怎麽突然……不會是畏罪潛逃吧?”他思忖了片刻,又道:“立刻派人去查,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是。”

    溱巒撿起碎石正欲傷人,被玉瓊天緊緊按住:“現在殺人,隻會暴露自己,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出手。”

    溱巒似覺不妥,懊惱的點點頭:“都怪我一時心急,差點壞了事。”

    且說“江南四虎”安葬玄林之後,怕引火燒身,早早的離開了揚州,直往北上。到第二日交人之時,四人突然與王府斷絕了聯係,郭恪裘料想必定是辦事不成,落荒而逃。他一向是個善惡不分,殺人不眨眼的人。手下隨他征戰多年的將士一時失手尚且難逃他的殺戮,而四人有罪無功,他為免節外生枝,自然不會心慈手軟。

    “到底是怎麽迴事?”他問同去抓人的下屬。

    “當時,兩位姑娘本意逃脫,無奈走投無路,跟他們打了起來。我們原要上前幫忙,但當其中一位姑娘彈起玉綠長琴,兄弟們渾身疼痛軟綿,近不得身。直到神誌清醒之時,兩個姑娘已然墜下懸崖,峭岩上隻剩血痕。”

    “琉璃琴?齊雲山……莫非雲潁君沒死?”他心念,仿佛有一塊巨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在他的心頭。“那後來呢,四個人怎麽樣了?”

    “死了一個,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押送的將士結結巴巴的迴答,頭垂得低低的。

    “死了?初出茅廬就殺了“江湖四虎”之一,本事還真不小啊!”他的目光頓時淩厲,狂笑不止。“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做與不做?”

    那些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磕頭大謝:“小王爺大恩大德,末將萬死不辭。”

    “好,本王今天就網開一麵,隻要你們找到那三人,然後,把他們安然無恙的帶迴來,我既往不咎,你們下去吧”郭恪裘袖袍一展,坐在雕龍的青珠椅上。

    “謝小王爺。” 將士叩首退下。

    “來人,凡城中大街小巷都給我張榜布示,活捉兩位姑娘者賞黃金一千兩,立刻去辦。”

    “是。”

    (八王爺從帳後出來,已侯多時。)

    “這麽長時間,賞也賞了,罰也罰了,隻是未見成效啊!” 八王爺步緩言輕。

    “爹爹,您別替我操心,來了也不叫人通知一聲。”郭恪裘體貼將他扶到椅子上,沏了一杯茶。

    “天下的姑娘多的是,你何必抓著她們不放呢?”

    “爹爹有所不知,這兩位姑娘能殺死名振江湖的“江南四虎”之一,必有什麽來頭。雲穎君一出,可見十年裏逃生者不在少數,說不定武林中又有一場複仇大戰。”

    “他們不是落下懸崖了嗎?”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誰都沒看見,難以讓人信服。”他字字鏗鏘,似乎早有預謀。

    “那你一再加重懸賞,有益嗎?”八王爺愁眉不展,一旦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他總會謹小慎微。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郭恪裘胸有成竹。“爹爹睥睨天下,獨步武林的事就交給孩兒吧!”

    “哈哈哈 ……武林再度風起雲湧,你廣納武林高手,拜師學藝,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獨步武林嗎?”他笑著,胸中豪氣燃起。

    “孩兒瞞不過爹爹,我從小闖蕩江湖,對榮華富貴反無興趣。

    八王爺把手輕輕搭在他的雙肩上,語重心長地說:“爹爹看得出來,你不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王家公子,放手去做吧,無論作出什麽決定,爹都支持你!”

    “多謝爹爹!”郭恪裘激動的恭手拜謝。真是一慈一孝,父子情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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