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億。


    自地底鑽出的黑發,似有無限生命力般,蜿蜒盤纏在樹梢,又團團垂吊於枝頭,林間像掛滿了一顆顆黑黝黝的腦袋,密密麻麻。


    這片樹林,從此再無活物。


    地上到處都是人和動物的骸骨,血肉精氣一一獻奉給了地下的怨靈。


    怨靈們尤其喜在夜裏哭啼哀泣,地下……好冷呢……


    啊,林外站立了一個頂可愛的娃兒,還有,一隻赤紅狐狸。


    原來是念吾。


    念吾指著林子裏,含糊不清的喊:“有……有雞……咕咕咕!”


    快要傍晚了,他看見一隻漂亮的野山雉飛過,一心想要逮住,拿給阿蠻。


    阿蠻會用紫金砂鍋燉了它,那他與小狐狸,便可以喝到雞湯了。


    於是,他看著那隻尾羽鮮豔,毛光水滑的野山雉,飛進了那片詭異的林子裏。


    念吾並不懼黑,他決心一定要喝到雞湯。


    當他抬腳將要踏進林子裏時,嗅到一絲危險氣息的小狐狸,死死咬住了他的衣角。


    念吾有點兒生氣了,於是轉頭露出獠牙,齜牙哈氣,想嚇退小狐狸。


    小狐狸不吃這套,硬是不肯撒嘴,他掙脫不得,隻好摸摸鼻子,怏怏不快的跟小狐狸迴去了。


    而剛剛誤闖進樹林的那隻野山雉,沒多久,羽毛便迅速掉落,枯萎,啪地一聲,從枝頭掉落在地麵的枯枝敗葉間,瞬間隻剩下了骨架。


    怨靈們仍在絮絮叨叨的,那個小娃兒……看起來……真美味啊……


    可惜啊……可惜啊……


    夜裏的山風,格外涼。


    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像呢喃,像低泣。


    ……


    什麽?樹林裏掛著黑色的腦袋?


    到處都是頭發?


    阿蠻皺起眉頭,聽到念吾語焉不詳的描述,再加上小狐狸上躥下跳的,隻覺得聒噪無比。


    玄清子卻若有所思的道:“似我替人埋屍骨的地方。我前去探究竟,以免後患無窮。”


    阿蠻想了想,說道:“我與你同去罷。我倒要看看,本是無魂之屍,哪整出這麽多幺蛾子。”


    二人隨即來到那片林子,一看,黑發茂密詭異,怨氣極重,阿蠻也不禁頭皮發麻。


    玄清子也是極為不解:“我原本下了鎮魂符,令孤魂野鬼不得借屍還魂,怎會仍聚積了如此深重的怨氣!”


    阿蠻神情一凜:“有人在你走後,下了困魂陣法,令她們魂魄永不超生。”


    玄清子隨即取了一枚符甩到地麵的黑發上,瞬間黑色發絲燃起熊熊火焰,四下蔓延開來。


    說來也怪,這股火焰隻焚燒了纏繞樹木的發絲,草木皆無傷。


    林間火光衝天,氣味刺鼻,黑色濃煙升起,逐漸掩去了二人的的身影。


    聽得地下怨靈們扭曲痛苦的尖叫,阿蠻卻有幾分曾相識的感覺。


    而站在她身邊的玄清子,清瘦高大,始終將她護在身後。


    玄清子處理完畢,林間已是槁木死灰一片。


    地下那些怨靈自此消失殆盡。


    玄清子取出一枚紙蝶,彎下腰,將紙碟蘸了下灰燼,紙蝶唿啦啦,撲棱翅膀飛走了。


    傍晚,紙碟飛迴來,撲棱的翅膀上沾了花粉。


    阿蠻隨它停在指尖,端詳一番後道:“明白了。”


    是石榴花的花粉。


    一朵花開千葉紅,開時又不藉春風。


    究竟城中何處可覓這紅豔似火的石榴花呢?


    小二立在一旁言道:“不在城中,乃京都教坊司。”


    阿蠻笑了笑:“離薊州頗有一段距離,也難為那隻媼運來十來具女屍。”


    教坊司牆外。


    玄清子溫柔攬住阿蠻的肩:“你又是多管閑事。”


    阿蠻仰頭一笑:“婚期在即,最怕節外生枝。”


    玄清子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頭:“阿蠻多慮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牆內石榴花紅似火,映得阿蠻一張俏臉,格外嬌豔。


    ……


    教坊司裏多是發配而來的罪臣妻女,也有低價買來姿色端麗的女子,做著一本萬利的買賣。


    精通吹拉彈唱,能歌善舞的女伶比比皆是,為著逐新趣異,引人耳目,又耍起百戲雜伎。


    逼得一群年輕女子終日習練頂碗,抖空竹,踢壇子,轉碟子……


    後又於府中橫梁上係起一根麻繩,離地四五丈,麻繩又有軟硬之分,走軟繩難度無異於更高些。令得一群女伶在上頭如履平地,行走自如,倒立劈叉或踴躍旋舞,這便叫做“走索”。


    教坊司有管教的都管、部頭以及色長,各自手持皮鞭站在一旁吆喝,但凡伶人稍有不慎,免不得吃一頓鞭子。


    這些女伶每日須勤學苦練,且飯也不得多食,怕身子重了,未能身輕如燕,揚袖飄舞。


    其中,有一名叫月秀的女子,原是教坊司都管從人伢子手裏買來的,據說這妮子天生媚骨,容顏姣好,身段纖細柔軟。


    月秀悟性極高,又肯勤學苦練,所以在達官貴人府上的百戲宴上,憑著一身精湛過人的本領,屢屢獲得滿堂彩。


    席上,就恰巧有個年輕侯爺看上了月秀,拉住她作陪。


    月秀見推脫不過,隻得應付喝了兩盅,就借口不勝酒力,設法脫身離去。


    她正在後幕裏收拾著物件什呢,都管又來央她去再飲幾盅。


    月秀也是心傲之人,心想自己雖淪落教坊司,卻也是各憑本事吃飯,不見得非要巴結誰。


    於是,她不冷不熱的說道:“我倒是無妨,隻怕吃多了酒,說錯了話,掃了各位爺的興。夜裏還要去北甫候府上耍戲,說起這北甫候,論輩分,這位侯爺恐怕得管他叫聲叔父。”


    都管碰了個軟釘子,心裏有氣,皮笑肉不笑道:“姐兒說得有理。就怕姐兒太要強,橫豎誰都看不上,忘了自個兒身份。”


    月秀頭也不抬的道:“可不就是,我是什麽身份,還得勞煩都管您來三催四請。都管也別在我身上耽誤工夫了,趕緊迴複那位侯爺罷。”


    都管臉紅一陣白一陣,想著確實不能耽擱,得好好安撫那位爺,諒她一個小丫頭片子,跑不到哪裏去,日後再想法子教訓她便是。


    傍晚,月秀去了北甫候府上,今日乃是候主夫人生辰。


    她照例耍了百戲又走了索,隻見她瓜子臉盤,俏麗生動,身形嬌小靈活,於細細繩索上金雞獨立,任憑底下的人隨意扔碗,她則以腳相接,再輕輕一拋,瓷碗便穩當當的落在她頭頂上。


    盡管頭頂已經摞起一遝瓷碗,她仍是笑容輕巧,單腳站立,另一隻腳頂著一摞碗,飛快旋轉著身體。


    到後頭,隻看得腳拇指貼著麻繩,人都轉到虛影了,好一會才停了下來,腳上和頭頂的瓷碗俱完好無缺,一個不落。


    北甫候與候主夫人都不由連聲叫好,隨後打賞眾人,夫人又額外送了月秀一匹水紅錦花緞,月秀也高高興興的謝過。


    夫人見她人小小年紀,身子瘦弱,怪叫人憐惜的,又吩咐人派了一頂小轎送她迴去。


    誰知行至半路,冒出一個黑衣人,不由分說便將幾個轎夫殺了,擄走了月秀。


    第二日,有早起練功的女伶,發現月秀脖子上套了根麻繩,吊死在了橫梁上。


    教坊司裏死人是常有的事,大家也習以為常,暗地裏各自歎氣,不過命如浮萍罷了。


    平日裏,大夥一齊睡的大通鋪,以往睡在月秀旁邊的瑞鳳,雖然如今身旁空了一個位兒,卻老覺得有人朝她耳邊、脖子間吹氣,涼颼颼的。


    第二天,旁人一看,咦,瑞鳳,你脖子好端端咋就紫了呢?


    瑞鳳慌忙對著銅鏡一看,可不,脖子腫得跟個紫蘿卜似的。


    然而教習部頭又催著她們習練走索,不得已,她隻得匆匆去了。


    繩索在腳下晃晃悠悠的,瑞鳳莫名心驚膽戰。


    待她好不容易橫下心,走到了繩索中央,脖間濕漉漉的,她低頭往下一看,下方有一張灰敗的人臉在仰視著她。


    月……月秀!


    她大叫一聲,立即重心不穩,腦袋朝下的摔到地麵,部頭把人翻過來,臉都摔得跟爛柿子似的,再一探鼻息,沒氣兒了。


    教習部頭隻是接過徒弟遞過的帕子,擦擦手,叫來下人,一下又來了好幾個人,將屍體抬了出去。


    旁邊的女伶人們許是麻木,在這個地方,摔死摔殘的大有人在,拿教習部頭的話來說,這便是各人的命。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明日司樂大人來巡,誰也別演砸囉!免得到時都得賣去勾欄酒肆去!”


    聞訊而來都管,嗬斥眾女不得分心,她隻知道明日司樂大人巡場,不能有所差池。


    “都是下三濫,咱這行當又好得到哪裏去!”


    人群裏有位姑娘小聲說道,臉上立即捱了一鞭子,再也沒人敢出聲。


    翌日清晨,教坊司左、右司樂大人按例巡場。


    左右司樂均是正九品女官,掌管著教坊司的俳優雜技,宴饗之樂。


    這兩位左右司樂大人,右司樂名永碧,笑容晏晏,溫和慈惠。


    而另一位左司樂名玉容,則麵如冰霜,不苟言笑。


    當左司樂威嚴掃視全場,眾人無不斂容屏氣,看起來是相當懼怕這位左司樂。


    右司樂則和顏悅色,寬慰眾人道:“爾等照常演練即可。吾皇年幼,喜看雜伎,若是誰耍得好,本官也好替你們求個封賞,贖迴自個兒。”


    教坊司的都色長,忙不迭搬了環椅讓兩位司樂大人就座,眾女則各自習演一番,舞姿輕盈,陣容華美。


    右司樂滿意點頭,讚不絕口。


    反觀左司樂,卻麵無表情,如同泥塑。


    完畢,全場寂然,各個俯首帖耳,待司樂訓話。


    右司樂撫掌而笑道:“真真是精彩萬分。過幾日宮中宴禮,這些姑娘們全都上吧。”


    隨後,又叫來掌管的幾位色長,逐項交代一番,就準備要走。


    誰知,原本一言不發的左司樂又叫來教習部頭,問道:“昨日,是不是又鬧出了人命?”


    教習部頭不明其意,隻得如實稟報。


    左司樂又問屍體如今在何處,教習部頭迴道:“姐兒突然橫死,已經差人埋了。”


    而後,左司樂細問了埋骨之地。


    左司樂未曾罷休,又當場詰問:“那日,月秀去了侯府,是誰作陪?”


    都管上前請罪,被她掌摑在地。


    左司樂怒不可遏:“那為何任由賊人將月秀擄去,一夜未歸也不上報,嗯?!”


    左司樂立即著人拖她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隨後,又怒氣勃勃甩袖離開了。


    右司樂嘴角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離開前,諸人夾道相送,她發現方才臉上挨了鞭子的姑娘,留下一道紅印,遂吩咐下人遞了藥,又責怪了教習部頭幾句:“怎能打臉呢!瞧瞧這如花似玉的姐兒,可千萬不能留疤了!妹妹自己也要爭點氣……”


    一席話,說得姑娘眼眶紅了。


    教習部頭在一旁,連忙點頭,稱下次再也不會。


    右司樂又走了兩步,忽然迴頭問道:“妹妹,你喚什麽名字?”


    姑娘捂著臉,小小聲的迴了句:“迴大人的話,奴婢叫亞蘭。”


    “好生細嫩的臉蛋兒,好好養著啊,知道麽。”


    右司樂親切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而都管捱了一頓打,被人抬迴屋裏正呻吟著呢,一看,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幾個黑影。


    有人將黑布袋罩住她的頭,隻消幾悶棍下去,就讓這都管立即歸西了。


    等人發現,都管身子骨早就涼了。


    位列於堂堂都管,命喪於此,都無人敢問。


    司中之人,秉承之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自此以後,接二連三的有女伶從半空摔下,一連死了十餘人,瘋了一個。


    摔下來的死狀不一,有一位姑娘頂碗時劈叉,卻不慎摔下,摔碎的瓷片恰好割穿了咽喉,血流了一地。


    還有那走索舞劍的,卻自裁而亡。


    瘋掉的那名女子,即是曾被右司樂大人關懷備至的亞蘭。


    亞蘭發了瘋,逢人邊說見到了死去的月秀,因其鬧得人心惶惶,遂被嬤嬤們關進了柴房。


    過後,教坊司鬧鬼的傳聞便不脛而走。


    “你還是不肯收手麽?”女子聲色俱厲怒叱道。


    原來是左司樂玉容,她的右手指甲暴長,已經扼住了右司樂永碧的脖子。


    永碧仍是挑釁的輕笑:“當初你令我生不如死,如今坊中不過是死了幾個人罷了,你怕甚。”


    玉容慍怒至極:“你別癡心妄想了。你當真以為我不知是誰擄走月秀?!當年你與他一齊背叛師門,被師傅下咒,你以為你倆有能耐破咒?!”


    永碧雙眼通紅,恨恨道:“師傅早已千古!你若是不肯幫我便也作罷,倘若橫加阻攔,便也休怪我不顧昔日姐妹情分!”


    正值二人相持不下之際,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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